《玉台赋》伯研不是言

291、第二百九十一章 星落五丈原

　　五更刚过，汉军阵前便架起十面牛皮大鼓。鼓手皆是精挑的彪形大汉，赤膊上阵，鼓槌裹着虎皮，抡圆了砸下去，声震十里。

　　“司马老贼——”

　　领头的骂阵官声如洪钟，每喊一句，鼓点便重重一锤：

　　“缩头乌龟当得可还舒坦？！”

　　“咚！”

　　“你父司马防若知你如此怯战！”

　　“咚！”

　　“怕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抽你！”

　　“咚！咚！咚！”

　　魏军营寨鸦雀无声，唯有几面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魏军中军帐内，司马昭气得脸色铁青：“父亲！让儿臣带兵冲杀一阵！”

　　司马懿却慢条斯理地翻着竹简：“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他指了指案上一摞绢布：“把这些耳塞分发给将士们。”

　　程武忍不住道："都督，诸葛亮分明是在..."

　　“是在求战。”司马懿截住话头，突然一笑：“传令，把营门前的拒马撤了。”

　　“这？”

　　“再挂个牌子。”司马懿蘸墨挥毫，写下八个大字。

　　次日清晨，蜀军骂阵官突然噤声，魏军营门前竖起十丈高的竹竿，顶端飘着条白布，上书：“孔明若死，魏吴同贺。”

　　诸葛亮在辕门前驻足良久，却笑了：“传令，今晚加餐，每个骂阵官赏半斤酱肉。”

　　未过几日，汉军又推出新花样。二十名士兵押着百来个草人上场，个个戴着司马懿模样的面具。骂阵官手持火把，挨个点燃草人□□。

　　“看好了！”骂阵官扯着嗓子喊：“这就是司马懿的胆量”

　　“遇火就缩！”

　　汉军哄笑震天，有人甚至敲着铜锣唱起俚俗小调：“司马懿，没卵蛋，见了丞相就腿软，宁可当个王八蛋，也不敢来战一战。”

　　那日后，诸葛亮便开始避讳着周瑛安排后事。军务交予姜维，朝政托付蒋琬，连自己的藏书、手稿，都一一分好，留给该得的人。

　　唯独对周瑛，他始终未提身后事。

　　直到某一日夜深，周瑛坐在榻边，手中攥着帕子，一遍遍擦拭诸葛亮额角的冷汗。她的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他。

　　“阿瑛。”诸葛亮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不必如此难过。”

　　周瑛的手顿住，眼眶通红：“你在为难我，我做不到。”

　　诸葛亮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可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流泪的周瑛被气笑了，“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她哪还有什么心愿？她只想要他活着。可她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

　　药碗在案几上轻轻一颤。周瑛看着丈夫瘦削的侧脸，阳光透过帐幔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知道时日无多，她不想再跟他置气，

　　“八月二十三，是我的生辰，陪我过这最后一个生辰吧。”她声音哽咽，泪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我想看孔明灯。”

　　诸葛亮笑了。这个笑容让周瑛想起三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布衣书生，指着漫天灯火说要做治世能臣。

　　“好。”他伸手拂去她眼角未落的泪，“我让他们去准备。”

　　八月二十三的黄昏，五丈原上飘起细雨。

　　姜维带着亲兵在雨中忙碌，将特制的灯罩套在竹骨上。这些灯罩用的是蜀锦，内层涂着鱼胶混金粉的涂料，雨水打在上面反而更显光亮。

　　周瑛扶着诸葛亮来到帐外。他瘦得厉害，素白深衣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点火。”姜维一声令下。

　　五丈原的夜空，亮起千百盏孔明灯，在细雨中划出千百道金线。

　　周瑛站在灯下，望着漫天灯火，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坞堡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与诸葛亮并肩而立，看着满山萤火，他说：“阿瑛，待天下安定，我陪你看尽山河灯火。”

　　如今，山河未定，灯火依旧，他却要走了。

　　“阿瑛。”诸葛亮轻声唤她。

　　周瑛他面色苍白如雪，却仍带着温柔的笑。

　　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你曾经告诉我，你老是梦见我死后，你也来寻我。”

　　周瑛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那只曾经执羽扇、批奏章、绘阵图的手，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答应我。”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要看到大汉复兴的那一日。”

　　周瑛的眼泪砸在他的手心里，滚烫得像是要灼穿皮肤，她死死咬住唇，最终，重重点头：“好。”

　　诸葛亮笑了，仿佛看见了很远的地方。

　　恍惚间，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眉目清冷如画的女子与她围炉夜话，从《管子》谈到《六韬》，从天下三分谈到民生疾苦。炉火映着她的侧脸，他第一次觉得，这乱世之中，竟也有人与他志趣相投。

　　这些年，他殚精竭虑，北伐中原。而她始终站在他身后，掌管锦司，以筹军资，夫妻二人共谋天下。

　　可如今，他却要先走一步。

　　他靠在她的怀里，缓缓合上眼，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周瑛俯身去听，只听见极轻的两个字：

　　“...好...看...”

　　随后呼吸越来越轻，轻得像隆冬时节落在掌心的雪，还未握紧，便化了。

　　夜风拂过，一盏孔明灯悠悠飘落，轻轻覆在他的身边，灯上写着“汉祚永昌”。

　　“檀郎？”周瑛唤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怕惊扰了他的梦。

　　他没有回应。

　　怀中的身躯突然变得很沉。那只总是执笔批阅文书的手，此刻正从她掌心缓缓滑落。

　　周瑛猛地攥住，却只握住满把冰凉。她低头看去，他的唇角还凝着未散的笑意，眼睫低垂的模样，仿佛只是在她怀中浅眠。

　　远处传来姜维的脚步声，周瑛张嘴想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棉絮堵住了。她机械地抬手去探丈夫的鼻息，指尖悬在那方寸之地，迟迟不敢落下。

　　“夫人？”姜维的声音惊动了烛火。

　　周瑛的视线突然变得很模糊。

　　她看见姜维跪倒在地，看见亲兵们慌乱地奔走，看见崔复颤抖着取出银针，可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她低头凝视怀中人，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散落的白发。

　　“丞相——”身边突然爆发的恸哭声惊飞了栖鸟。

　　周瑛却觉得异常安静。

　　她慢慢俯身，将脸颊贴在诸葛亮已经冰凉的额头上。

　　这个动作她做过千百次，在他熬夜批阅文书时，在他染了风寒发热时，在他难得偷闲小憩时。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温热的掌心会轻轻拍她的背，笑着说“阿瑛别闹”。

　　姜维红着眼眶要来搀扶，却被周瑛的眼神钉在原地。她缓缓摇头，双臂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怀里还拥着什么珍宝。

　　“夫人...让丞相...入殓吧...”姜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瑛突然发现自己的衣袖上沾着一点饴糖的痕迹。她盯着那处污渍看了很久，想起今晨喂药时，她偷偷在他舌尖抹了蜜。那时他的眼睛还含着笑，怎么转眼就...就...

　　周遭的哭声越来越响，周瑛却觉得自己的心口破了个大洞。

　　她应该要哭的，可眼眶干涩得生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丈夫的衣襟，那里还别着她去年七夕送的玉扣，青玉雕成的并蒂莲，此刻正泛着冷冷的光。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营帐时，周瑛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她低头端详丈夫安详的睡颜。

　　“夫人...”窦彩捧着丧服跪在跟前。

　　周瑛恍若未闻。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诸葛亮能靠得更舒服些，又拉过狐裘仔细裹好。做完这些，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抖得连最简单的结都系不好。

　　周瑛怔怔看着，觉得下一瞬，他就会起身唤她，取笑她昨晚又说了梦话。

　　可他没有。

　　永远都不会了。

　　寅时三刻，中军大帐内的烛火将尽。

　　周瑛独坐案前，青铜灯盏里的火光在她眼底跳动。

　　案上摊开的《八阵图》手稿墨迹犹新，仿佛执笔之人方才搁笔离去。她指尖轻抚过“鱼鳞阵”的变式图，那是三日前诸葛亮强撑病体修订的最后一处注解。

　　“夫人，该歇息了。”帐外侍女轻声提醒。

　　周瑛恍若未闻。她从袖中取出那把镶着南红玛瑙的匕首，这是当年诸葛亮平定南中后，特意为她打造的防身之物。

　　烛光下，玛瑙纹路如血丝蔓延，映着她苍白的面容。

　　她曾无数次梦见用这把匕首了结性命。最真切的一次，她甚至感受到锋刃划破咽喉的凉意，看见自己的血溅在诸葛亮素白的衣袍上，与那些年他咳出的血渍融为一体。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惊醒了她的恍惚。

　　周瑛猛然收拢五指，玛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缓缓将匕首放回鎏金刀鞘，转而从暗格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信笺展开时，熟悉的字迹如利剑刺入眼底：

　　“阿瑛亲启：若伯约北伐，可持此令调南中无当旧部。彼等皆死士，见令如见亮。”

　　最后的“亮”字墨迹微洇，似是执笔时力有不逮。

　　周瑛的指尖悬在那个字上，仿佛还能触到丈夫临终前颤抖的笔锋。信笺右下角钤着那方她再熟悉不过的私印，“澹泊明志”四个篆字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朱砂色。

　　“孔明。”她轻唤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军帐里激起细微的回响。“我会好好活着。”她对着桌案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替你看着长安城头的汉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