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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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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燕都上京城悄然飘了一夜的大雪。皇城一夜间被拢在朦胧里,来往通行的道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一脚踏上去,软绵绵的。
寅时刚过,万仪宫好似往日一般活了过来。宫门两侧还燃着大红色的灯笼,两个小黄门搬了梯子来,急急忙忙撤了下去。
卫十一抱着剑在暗处沉默地看着各自忙碌来去的人,空中还有扬起来的雪花。
“景元四年的雪也有这么大。”他的目光陡然转了过去,身侧的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摊开手掌,雪花落在掌心触及到炙热便立即化开。她如墨的长发散乱及腰,尚未拢好发髻,着一身正蓝色宫袍,用金线勾出半边海棠花,杏眼弯弯似乎是笑了,她一笑便给了这料峭的夜里缀上一丝淡淡的暖。
景元四年,正是十年前。
那个寒冬他毕生难忘。
这是万仪宫的主子,曾是燕朝最为尊贵的太后,卫十一便这样静静瞧她,十载在宫中的光阴磨去了从前意气风发的女公子,铸就了今日这般沉沉的静和。
“十一,今日过后是走是留都随你心意。”顾昭收回手,同这个眉眼已经长开来的清俊少年一瞬对视,她有些晃神。少年一身蓝色锦服,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中蕴着波澜水光,浑然一派好风光。
昨日仿佛还是跟在她身后眼圈红红的小孩子,今日就是这样冷清沉默的郎君了。
少年蓦然垂眸,右膝跪地左手执剑,音色纯粹,“十一护娘娘周全。”
她扶起卫十一,替他拂去了肩膀上的雪花,兀自转身入殿,“他的帝王路我得替他铺好啊。”
寅时三刻。
万仪宫一干人等皆跪伏在殿中,断断续续地传出一片呜咽哭声,年岁小一些的几个宫女忍不住垂头放声哭了起来。
顾昭端坐在正座上,看了一眼身侧罗裙微动的晏月,缓缓道:“都出去吧,都安置好了就去新的地方做事,你们在我这里服侍仔细只按着这样去做,也有出头的日子。。”
殿中的抽噎声愈来愈大,忽然殿中划过一句带着哭腔的明亮声:“娘娘无罪!为何要立罪己诏为何…要落如此下场!”
晏月闻言,将目光定在那出声抬头的宫女身上,是个白净的姑娘,脸带泪痕,教人也心里难过。晏月只说“慎言。”
那宫女竟并无退缩的意思,抬着头同她平视。
“昨夜替我研墨的是你,叫温玉的丫头。”顾昭认出她来,昨夜她就写了好长一封罪己诏,温玉便一直侍奉在她身侧。
温玉促狭地点了点头,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娘娘,您不会有事的,皇上……皇上一定会替您昭雪。”顾昭扬了扬唇,笑的淡薄。
“温玉,这世上也有皇帝都做不成的事。”她神色平静,继而道“身不由己这句话,你们活在深宫冷巷,最为受用。”
“本宫自个儿选的路,不会后悔。”言罢,顾昭拂了拂长袖,一只手支起额头,这一下殿中的人才陆续退了出去,温玉留在最后又重重磕首,才退了出去。
她低着头,慢慢想着在这万仪宫的日子。太后待底下奴才婢子不薄,她更是受了主子大恩的。
温玉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父母相继亡故后家里日子愈发难过起来,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着吃饭,她没了法子才入宫来的。
也是她命好被送来万仪宫当差,原以为日子也就这样顺心过了每月的俸禄都拿了一大半寄回家里去贴补。
不曾想宫外头传了信来,她原本是被族里长辈卖给那赌鬼李原做媳妇的,李原欠了一屁股债跑了路,避了风头又去而复返了,要拉她那才十一岁的幺妹抵媳妇。
温玉左右打点想把银子给了李原好教他不来纠缠家里,哪里想得到这银子被打点的宫人吞了,腊月里她急的直哭,若不是太后知晓了事情首尾叫人办了这事儿,安置了一家子人,她在宫外最后的念想也要断了。
她只恨自己无能,只是个婢子,竟半点都帮衬不上主子。
这样阴晦的后宫,主子便是一盏灯笼,亮着她的心口。
她曾被供奉在神龛数年,待她跌落神坛,这天下的讨伐与颂扬便都经受了。
她信主子。
最后转身看了一眼准备关上宫门的万仪宫,温玉的身子也消失在漫漫的大雪里。
晏月是打顾昭尚在府中就侍奉的姑娘,数十年主仆早就同姊妹一般。顾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哭也哭过,法子想尽了都挪不走
她,竟然任由她走到如今穷途末路的地步。
从前的顾家三小姐是燕朝的荣光,此时的她便是这天下共敌。
晏月替她加了一件披风,握着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娘娘,你怕不怕?”顾昭没应她的话,只是回握住晏月的手,晏月的手很暖。
皇帝不知是何时来的,没有人通报。顾昭陷入了短暂的倦意和梦里,他示意晏月噤声不去打搅。晏月的双眼布着血丝,她不再如从前,将额头磕破出了血去求皇帝一条生路。只是退到一旁同卫十一静静守着她,待她醒来。
顾昭从梦魇中孩子的哭喊声里惊醒过来,慌乱地握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叫出了皇帝的名字“元熹!”萧言楚怔了怔,元熹两个字是他生母在他未出生前就定下的,亲近之人唤他元熹。待成就了这帝王功业,这名字也只有她一直叫着。
“皇帝来了。”她抽回了手,皇帝便退了几步定定看着明黄龙袍加身的少年,丰神俊朗,肖似他的父皇,一举一动显尽少年帝王的天子气概。
萧言楚对她行了礼,沉声道:“儿臣参见太后。”顾昭叫晏月扶了天子起来,目光淡淡扫过摆在一边端盘里的酒。
“你们都出去吧,本宫想同皇帝好好说几句话。”言毕,晏月便缓缓施礼退了出去。
自一个月前皇帝亲自来下封了她万仪宫的诏,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一个月中究竟能发生多少事?
她又将这场变故理了理。
去年初夏,边关云州城传来匈奴叛乱的消息。原本匈奴人侵扰边城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但索性并无什么伤了根本的举动。这一番,匈奴领人竟围困了云州城,两个月就攻下这座守国的大卡,匈奴挑衅燕朝递了战书撕毁盟约把退路断的死死的。
她顾家本就是燕朝的将。
父亲领着兄长将士开赴前线,传回来好几封捷书。直到燕州城失守的消息传了回来,顾家所有儿郎竟全折损在里面,无一生还。
父兄的尸首是五郎去敛棺护送回来的。五郎自小就不喜欢打打杀杀,且书念得好,便成了才惊四座的燕朝才子,是皇帝亲自点的状元郎。
顾家儿郎尸骨未寒,朝中就有人上书顾家勾结匈奴意图谋反。自然这个“有人”是同五郎一齐去燕州城敛尸的国舅爷王俱衡。
王俱衡呈上从燕州城带回来的证物与书信,众目睽睽之下,皇帝硬着头皮下旨彻查了这桩案子。
最后盖棺而论,顾家谋反,谋反不成被匈奴围剿在燕州城里。
顾家满门男子斩首,妇孺流放。
一时间上京城对这位顾家的太后怨叹纷纷而起。
因为她就是谋反案的主谋。
今日,是她“自戕谢罪”的日子。
“皇帝,顾家的清白你我心中都有分辨。”
“这朝堂你唯一能信的,是太师。”
萧言楚闻声,抬眼,默然点头。
心中一阵酸涩。
“待你大燕江山稳固,不需为我正名,还我顾家一个公道,若是你做不到,我死不瞑目。”顾昭的身子早就垮了,战场上的旧伤犯了好一阵,病殃殃的站也有些不稳,撑着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
萧言楚的声音有些抖,这句话好像一把刀子剜的他心口痛的厉害却连眼泪都没了。“是……”
“元熹,我累了。”她弯了弯唇。
恨吗?
父兄惨死她怎能不恨!
这个她一手扶植长大的孩子亲手奉上毒酒她如何不恨!
可是这一声“元熹”,却是她与萧言楚最后的了断。
他要享尽太平盛世。
她接过萧言楚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
酒碗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晏月闻声抢了过来。
萧言楚怔在原地,卫十一呢?!
卫十一定然不会看着她死,方才明明还在殿中的……
顾昭已经站不住了,扶着桌案,惨然一笑,说道:“十一被我暂时封了穴道,不然怎么能成就皇帝的大事呢”
萧言楚心中大骇。
顾昭便是顾昭。
她倒在晏月怀里,狼狈地吐血。
鲜血染红了他的袍子,他的手上也是顾昭的血。
晏月整个人搂着顾昭,浑身发抖。
“太师大人你不能进!”
从殿外抢进来一抹蓝色萧然的身影,顾昭沉重的抬着眼皮。那人她再熟悉不过了,傅景沉。全然失了往日总是稳操胜券的样子,束好的头发有几络垂在脸颊边,俊朗的面庞过于白,一双深色的眸子便盯着她看,他这双眸子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如他的品性为人,墨染深澈也猜不透。如今却明显慌乱了。
他载着风雪便来了。
顾昭也乱了心神,那慌乱真的是为了她吗?
她只觉得全身都痛,五脏六腑好像被无数把刀子扎了一般疼,疼的她喘不过气。
一双比她还要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人了。
“大人,你来了。”
顾昭声音细碎如蚊。
“我们下辈子再斗吧,好累啊。”
她与傅景沉纠缠了一辈子,下辈子她才不要和他斗了,只是讨了嘴上便宜。
“昭昭。”
忽然有什么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越来越多。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揽在傅景沉怀里。
“我心悦你。”
她最后看到的是傅景沉的脸。
她的心狠狠的被刺痛了。
傅景沉的眼睛不会骗人的,他喜欢顾昭。
他的声音温和穿透了她的心脏。
这是顾昭死前听的最后一句话。
傅景沉……心悦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