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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云瞻

      这年隆冬,方云瞻正给他父亲奔丧。

      黄昏途径大千时,恰逢大雪封了大千山。

      人马皆颓。下人喜子打听到山头有个大千观,并且提议去借宿一晚。

      方云瞻欣然接受。

      开门的是两个精瘦道士。

      方云瞻虔诚说明来意,两位道长一番低语,便将人马快快放进了观。

      这大千观不仅小巧,内里寒意也是尖钻的深重。

      方云瞻抚搓着手,借着黄烛才发觉这观里的道士都是女人模样。

      两间厢房被简单腾出来,方云瞻给房主人致谢。

      道姑也不语,乌青一色的袍子上方永恒静谧地垂目,最后深深颔首。

      豆大的烛光瑟缩着,方云瞻恍惚闻见沉香里渗出极轻微的昙花香。

      一丝一缕游着,仿佛烧了许多年。

      怀灵

      孔怀灵快十八岁跟了方老爷做妾。

      十八岁以前她是沉默的。一小朵忘记在深夜睡醒的深白的昙花,在微滞的月光里,长出一层一层透明轻盈的灰尘。

      出嫁那天,她的心终于被极轻地摇裂一下,渗出一些活力的温热。

      当然没什么意义的。

      就像一块干净的死水上,涟漪跑不出去一丈远。

      方应戎像她另外一个父亲,各种方面上。

      他教她一些大字,笔迹窄遒,很有劲头,但是他的身体实在不好,常常临着风老槐树一样抖抖琐琐地咳。

      怀灵的笔迹和脸色也简直如出一辙,细净的笔画里头扯出一些为难的钩。

      方应戎是个好人。她想。她也是。

      听丫鬟秋浓说,其实方老爷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另一个长年累月的到处跑,仿佛重点只为跑出这个家。

      秋浓后来和方府的下人平子相爱了,搬出去后添了一对儿女,至于后话,再也没听说了。

      有一回小年,天上下了极深重的雪。

      怀灵撑伞看湖里的枯荷。草尖枯黄,从雪里扎出来。

      于是她将目光缓缓移开。

      看灰喷的天,雪惶惶扑下来。

      有人来,雪被踩出干净的咯吱声,一直到她身后。

      她回头,只是寻常回头。

      入眼一个年轻男人,不清楚赏雪还是路过。

      但他毕竟停驻着,湖蓝的衫子黏上雪光。

      他笑笑,“孔小娘子,我是云瞻。”

      “哦,你是云瞻么。”,怀灵掩饰着笑笑。

      “冬天荷花不好看。您喜不喜欢梅花。”

      他轻巧地走近来,怀灵立时有条不紊地收伞。

      雪于是一串一串簌簌砸下去。

      幸好喜子莫名窜出来,两个人耳语一阵,方云瞻就借故走了。

      临走还是笑,怀灵也笑。

      风和雪都寂寂下来。

      云瞻

      方云瞻近年越活越神气了。

      他二十三岁,年纪很轻,将来也年轻着,大江南北他只管幸福地出走。

      不过他不像飞蓬,飞蓬是天地不肯或无处栖。他呢,至少人人以为他是这份傲气。

      他是称骨算命的师傅也说的一等一好命格。

      不过他不大信这些。方应戎更不信。

      方府的除夕头一次八仙桌坐满了人。

      陈妈斗志昂扬地忙活,谁都懂她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的欣喜。

      烛火有力呼吸,方应戎脸上也蹭上一些光亮的气色。

      怀灵就坐在他的对面,头颈微颔着,像一只误入喧嚣的幼鹤。

      他以为她是擅长微笑的。

      散了席,怀灵在一隅夜色里呆着,门被突兀叩响。

      她心下一惊,脸又腾地热了。

      来者不是方云瞻。

      喜子礼貌地躬着身子,她听见他说,大公子问她还喜不喜欢梅花,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今晚他将一直在长廊尽头等着。

      怀灵捻亮蜡烛,又莫名将它调得很微弱。

      火光噼咣,她甚至闻见了花的香。

      怀灵

      怀灵最近胖了一下,干净的皮相下润出一些幸运的丽色来。

      她端详着镜子里,被烛光反出蜜色白皙的脸庞。

      五官轻巧又不深不浅地凑着,颧骨和肌肤是一般的平滑。下巴很尖,靠右长着一点黑痣。长鼻算窄挺,只有瞳孔圆滚滚黑沉沉,镶进一双椭圆形状收尾却凶媚的眸子。

      这双眼不擅与人对视,长年与神色一同隐没着,如今却在灰芒下自顾自生出一点光采来。

      雪一直在融化,她却在天地馨冷中显出自得的美丽。

      风气越冷彻,她的银身则越容易铸成。

      不过方云瞻是看不到的。

      方云瞻只在夜里找她。

      夜里有依偎而催化的隐秘热意,但她还不知道,她到底只从中得到冷的升华。

      方云瞻抚她冷顺的黑发,问为什么这样的凉。

      怀灵暂时回答不出,“或许天亮了,就好了。”

      如果天亮了,再相逢还是夜晚的她。

      那如果,不必如此呢。

      带她走,南飞的雁北方的原,她一直记着方云瞻口中的一切。无论是真是假。

      “我跟你走,可以吗。”

      她果然听见自己说。

      方云瞻没有动。他移开了手。

      “怀灵,”他的手又覆上来,头发还是一样的冰凉,“我到底,会回来的。”

      孔怀灵心下简直惨然一笑。

      心照不宣地,谁都没再说话,屋子里仿佛躺着两个哑巴。

      夜半孔怀灵醒了,她刚刚睡的很好。

      她安静盯着帐顶,然后随手一拨。

      方云瞻走了。

      世界空的像一场癔病突发。

      新年过去了。

      怀灵再也没有见过方云瞻。

      她在五光十色的春天里迅速灰败下来,暖艳与生机满布的地方,从来不是她的战场。

      有东西却在她身体里悄悄觉醒,依旧是一团冰冷的,摧枯拉朽地吸噬她仅有的热量。

      她眼见肚子一团白面一样发起来,纤细的四肢支撑一个奇异的瘤子。

      她又梦见了。

      水缸里的金鱼蹦出来,泼挺两下变成一个赤裸裸的小孩。

      还有爬山虎里夜行的蛇,长着孩子的头颅,缠上她睡梦中的身体。

      她最终梦见胎儿在她的肚皮下破土而出。

      临盆的时候,暴雨滂薄,雷光冲进屋子,在她脸上狠狠劈出一道惨白。

      怀灵的孩子出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秋夜。

      云瞻

      方云瞻再回到方府,是快三年后了。

      三年里他赚了一点钱。又挥霍了。

      他心里倒是富足的,莽气褪去,又在安逸中感到微妙的平衡。

      只是夜色极浓郁的时刻,方云瞻的心底总会长出一点不清不楚的瘢。

      想是难受。不想也是难受。

      深深呼吸便一下揭破,冷风刺啦刺啦掼得更严重。

      后来方应戎死了,他真心地黯然几下,听见心底一个声音说,“该回去了。”

      就回去了。

      方府静静的,白绸一片一片,融化进雪后的天光,变成极淡的幽蓝。

      天井有些潮湿,陈妈在哄着一个孩子。

      小孩长了一双极亮的凤眼,眼神却是怯的,边上一颗细痣,一齐紧紧盯着他。

      他竟不敢细看,眼神落到旁边一口井,几层石板压着,长满了苔,雪化下来,是一片冷冰冰的脏绿。

      陈妈告诉他的是,他走后半年多,孔小娘子就因难产离世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热雾升到冰天雪地,冻成一缕魂魄。

      原来世事,真的无常么。

      他感慨。

      小孩颔首看他,神情记不起像谁的忧郁。

      方云瞻最终真正地回来了。

      他牵着孩子去求老夫人,把天遐过继给他吧,他能抚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老夫人如今审判着一切,她的眼睛混浊了,头脑却是永恒的犀利。

      她说:“可以,”顿了顿,“是个好孩子。”

      不知道是说云瞻,还是天遐。

      怀灵

      大千又下雪了。

      怀灵在殿前诵读了一夜,青灯渐杳。

      她抬眼看观音,眉眼清俐不减。

      她怀着许多秘密,在此听取佛陀意。

      观音垂目,无悲无喜。

      方府的井还封着,防止她的灵魂为月光蛊惑而做歹。

      其实在新雪降临前,她已逃离了那口归宿。

      陈妈救了她,并且骗了许多人。

      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

      “快走,快走!”陈妈搡她,她便走,铅灰的天,雪势压下来。

      她最终没有被冻死。她是属于冰天雪地的。

      经文诵尽,雪霁风清。

      净水瓶跌下来,满地的清明。

      她最终没有面对方云瞻的离去。

      或者,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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