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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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源辉说，手上仍卡着薄叶理的脸，“很不像怪异。”
他的另一只手彻底松开数珠，任由珠串坠落在地溅出水花，双指并拢，点在薄叶理额前。
在本就超负荷的情况下又近距离被灵力在大脑附近袭击，薄叶理果然一声不吭地闭上眼昏了过去。
源辉扶住她的肩膀，随后屈膝，将一侧膝盖压上水流直淌的地面，皱起眉头为难地看了看还梗在薄叶理锁骨下的灵刀。
这个抽出来的话，怪异会失血而死吗？源辉思考。
可是比起失血，怎么看都是放任有灵力的武器停在她身体里对她更危险吧……不过薄叶理的血统里有人类的部分，真的很难判断现在到底怎么做对她更有利。
想到这里，源辉下意识捻动了一下拇指。
刚刚抚在薄叶理眼角所感受到的温热的、有别于夏日雨水的触感仿佛仍沾在他指尖，叫人无法甩脱。
薄叶理最后看着他的时候，不管是失忆时的恐惧、茫然，还是被祂影响时的怒火、阴郁，已然全都从她眼里褪去了。
当她望进源辉的眼睛，源辉也同样望进她几乎像在发着光、几乎令人以为能从中感受到跃动的火焰的温度的眼睛里。
那火焰灼干了怪异的泪水，剩下光滑坚硬的、透亮的决意。
……作为怪异，下定决心的时候，目光却比自己出门后在水洼的倒影中所看到的、自己拥有的眼神，更干脆明晰。
“……”源辉也累了。雨和干涸在他手上的、终究没有消失的，薄叶理的血，似乎顺着皮肤一点点抽走了他体内仅存的驱使他行动的怒意和仇恨，将他推回了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的那一刻——少年空落落地站着，源夫人紧贴他面颊的最后一吻留下的温度仍烙印在他脸上，然而这一切、与母亲相关的一切，此后都再不会有了。
力气也被一点点从源辉臂膀中抽走，被他扶住的薄叶理顺势一点点倾靠在他怀里，但源辉懒得在乎了。
他仰起头，仍然没有减小、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雨浇进他眼角。
思绪停滞，思路像被水沾湿翅膀的蝴蝶，一高一低地在空中勉力盘旋。
……怪异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重量也没有的飞灰。人类死了之后，却会变得比生前还要沉重。
他放纵自己的思路向外蔓延，又在片刻后转回当下。
不过……薄叶理还真轻啊。如果不是作为除魔师能感受到她身为怪异的切实存在感，按她现在拟人状态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停止的架势，还有自己的姿势，怎么看都是自己袭击了另一个人类吧……
源辉突然顿了一下，蝴蝶哐地撞上透明的罩子。
他慢慢低下头，再次托住薄叶理的面颊，轻轻握着她的肩胛将她推远一些，凝视了薄叶理片刻，略微侧耳贴近她的脖颈。
在薄叶理的皮肤之下，那根人类最重要的血管之一，有力而沉重地在除魔师耳边跳动着。
源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差不多了吧。”片刻后，他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明明是突兀的、毫无征兆的招呼，却令源辉也难以提起戒心，仿佛她本来就一直站在那里，且与他相熟。
薄叶魅罗看到源辉在短暂的僵直后立刻反应过来，拧过半边身体面对她，一只手——薄叶魅罗挑了一下眉毛——一只手下意识地穿过薄叶理的胳膊，掌心贴住她胛骨，是一个既把自己拦在她和地面之间、省得她砸下去加剧伤势，又能随时将失去意识的薄叶理带走的姿势。
薄叶魅罗轻轻笑了。她在雨中像所有人一样浑身湿透，但看起来——如果薄叶理还醒着，她会说就看起来和薄叶瞳一样，她们真不愧是亲生母女——话说自己也是吧？！为什么自己没继承到这种特点啊？！——看起来，仿佛这场大雨就是为她而落下的。
仿佛她本就该行走在这样的雨色里，任由水珠染透她火红的长发，舔舐过她扬起的眼角、勾起的指尖，再带着她身上燃烧般色泽的一部分坠落，将属于薄叶魅罗的色彩染在大地上。
“刀拔出来，把她带上。”薄叶魅罗自然地支使起源辉，“我们带你妈妈回家。”
“……”从之前没有直接见过面的怪异嘴里吐出的这些话，哪怕是换一个不那么相熟的人类来说，也绝对会重新引发源辉的怒火，但因为是薄叶魅罗说的，所以这话突然就变得令人可以接受了。她的音色轻轻流淌在空气里，如同雨声和风声，是本就该存在那里的，对人类毫无恶意也毫无情感的一部分。
正如人听到雨来临的声音会撑起伞，听到薄叶魅罗说话的人也理当自如地随着她的指令去做。
“动作轻点。”薄叶魅罗轻轻笑了，像一滴露珠砸在花瓣上，“我现在可没对你用能力，小子，那么抗拒只会适得其反——你准备在捅了一刀之后，再把我女儿的胳膊捏断吗？”
源辉沉默，放轻揽住薄叶理的力道，将灵刀入鞘，再捡起恢复成手串样子的数珠。
最后他犹豫片刻，还是用正常的方式把薄叶理打横抱了起来。
轻飘飘的。源辉走在薄叶魅罗身后，失去了能够聚焦的中心后，思路再次有些偏移，在曾经的回忆和现实中切换。
薄叶理的皮肤凉凉的，重量轻轻的……源夫人看向他的笑容，弟弟走进厨房的大喊，妹妹抓住他衣角的手……在回忆里，似乎也都是轻轻的，但和薄叶理不同，和现实不同，那些在回忆里的、完整的一切，都是泛着微微温热的。
——属于人类的灵魂，也会是这样的重量吗？
要怎么和弟弟妹妹交代呢？源星或许还小，但也已经懂事了，源光……光一定会很伤心吧？
——那时候明明不去就好了。妈妈明明不去那里、也不要和祂扯上关系就好了。
父亲还在回来的路上，他又会怎么说呢。妈妈去世了，一定会变得更忙吧。自己也要更努力才对，毕竟不能让弟弟妹妹去干活啊。
——当除魔师，出生在除魔师的家庭里，就一定要经历这些吗。
……既然身为除魔师，就不得不在与怪异，和因此牵扯出的一切的对峙中生活的话。
翅膀沉重的蝴蝶一下下撞在玻璃罩子上，直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如果能在最开始，把所有怪异都杀掉就好了。
蝴蝶和源辉的目光一起下坠，落到薄叶理湿漉漉的面庞上。
源辉想起薄叶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露出的表情，一个上扬的气音控制不住地从他喉间滚落。
是这样。
源辉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瞳色坚硬透亮，像雨水里一团湿漉漉的冰冷火光。
原来要将某种存在抹除的决心，就是这样的——薄叶理是这样，他也是这样的。
……
我抱住了我妈和此刻的我同款的西装裤腿。
“妈妈妈……我我我觉得你说得有点太详细了。”我说，“没必要把我全程是被源辉带回来这种事告诉我吧！为什么妈妈不能来抱我啊——唔！”
薄叶魅罗抬起腿，我立刻顺着力道沿光滑的地板滚了出去。
“我给你换衣服就不错了。你的记忆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她站在原地看我转而去扒着墙壁。
“主要的记起来了，”我贴着墙闷闷地说，“出来之后剩下的那些时间还有点不清楚……不过应该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反正那段时间我也没什么意识。”
从我被带进斗兽场到恢复正常的意志，大约一共过了一年时间。
薄叶魅罗眯起眼睛，拨了一下肩头的发丝，珍珠的光泽在她耳边若隐若现：“那事情发生之前的记忆呢？”
“……”我沉默。
事情发生之前嘛……之前的话，自从当年最初和源家兄弟相遇之后，我就着急忙慌地搬了家，蹭了妈妈的一间房，继续从零开始的攒钱生涯……再然后就发现我在攒钱一道上毫无天赋！
攒了一年半还是只能攒出每月的生活费是搞什么！这样岂不是要在妈妈的房子里住到死了！而且还是没空去读书的那种！不要啊！哪怕我是怪异也是有志向的啊！读书改变怪生，要想富先学习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妈要把我踢出家门了！不然我倒是不介意一直住着！
怀抱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哀思，以及对“要不果然还是变成狐狸去找一户好人家当宠物吧？”的郑重思考，我赶在被妈妈踢出家门之前，无比幸运地先一步被亲爹把消息卖给了安倍莲那个到处打听“祂”的王八蛋，跳过流浪街头这一步，直接走上了被拐进斗兽场当苦力的康庄大道。
……哈哈，至少被捞回来之后，我可以毫无负担地住妈妈搞定的房子、读妈妈搞定的学校了呢。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记得时间流逝的白痴状态，所以当初回答源光问题的时候我们双方对时间的认知才产生了偏差啊。
那时候源辉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吧？倒是很淡然地在看戏。
天斗我地斗我，还能和除魔师当对门，怪生真是其乐无穷。
“好。”我妈已经看穿了我沉默的表象，一锤定音，“那么从这个月起那间房子算我租你的，记得还房费——学费就先算了，不用谢。”
我嗷的一声从墙边滚回薄叶魅罗脚下。
“不要啊！”我痛哭，“就算真的要付房费……起码给我换间房子吧！我不能再住——”
障子门被拉开了。
我转过头，薄叶魅罗则目光平视着对面的墙壁。
和我们一样一身漆黑西装的源辉站在那里，目光先落在我身上，再转到薄叶魅罗身上。
“都结束了。”他开口，顿了一下，又说，“父亲还在收尾，结束后会来找你。”
“没那个必要。”薄叶魅罗垂首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既然已经没有和我达成交易的人了，接下去的事情如何发展都与我无关。隐狐不会再和你们有所交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族里牵扯进这件事的已经被处理掉了，情报你们也收到了。我要走了。”
我悚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啊？等等、我——”
房间另一头的障子窗悄无声息滑开，明亮的夜色撒落，寂静的良夜才刚刚开始。
树叶簌簌颤动，风温和地托举起薄叶魅罗的肩脊与肢体——但是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好像在扇我大嘴巴子，搞得我话都说不出来！何意啊！
风递来薄叶魅罗的声音，细腻柔和得像一抹染在叠席上的月色，内容却……毫不留情。
“至于你，”她说，“就自己决定吧。”
……？
自己决定什么啊！
我跪在地上朝着她消失的窗口伸出手，表情几乎是一副《呐喊》，
怎么决定啊？！而且——而且！她走了，现在呆在这个除魔师大本营里的不就只有我了吗？！！
“……”不要说表情在呐喊了，就算我真的呐喊出声，除了引来除魔师围殴我以外恐怕也不会有半点用处，毕竟薄叶魅罗就是这么一个大部分时候不太在乎孩子死活、小部分时候会暴怒地把孩子亲爹撕成一块一块扔进彼端喂怪异的女子。
该说不说，我爸被撕成那样儿的时候我居然处于创伤后的失魂状态里，错过了鼓掌和亲自上去也撕吧两下的机会，实在有点可惜。
……好，总之。她走了，但是那边门口显然早就看光我底牌的源辉还没走。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我僵直片刻，一格一格地朝他拧过身体，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他干脆利落地背过身去也准备离开。
“我后天带你回去。”他反手拉上门，头也不回，“这两天最好把自己藏好了，不然被别的除魔师发现，我是不会来救你的。”
我呆住。
等他的脚步声和灵力气息远去到一定距离，我才啪唧往地上一躺，就地滚了两圈。
这就、这就完了？他不准备马上把我劈成三十六块以慰源夫人在天之灵？
我面朝下趴在地上静止了一阵子，然后双手撑地把自己抬起来。
既然这样。
盘起腿坐好，我侧头。虽然干了但却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头发，被我抬手拨到一边肩膀前。
我耐心地开始用手梳理。
——那我可就要把安倍莲劈成七十二块告慰她了。
啊，不过毕竟我是怪异欸。要把他吃掉吗？
我的手指穿梭在发丝间，舔了舔嘴唇。
我还没吃过人呢。但是看别的怪异对除魔师尤其惧怕、又尤其想吃的样子，应该是那种大毒大补的东西吧？嗯……祂目前是被我压制下去了，吃了有灵力的人类会对祂造成更多压制吗？不过当年普通的除魔师，祂也是一口一个的吧……哎呀，不管怎么说，只是吃掉一个而已，我应该不会有事吧？
哼——
我忍不住开始磨牙，轻轻咬住自己的舌尖。
——这么想着感觉都闻到饭菜的香气了……呃不对，这个香气是不是太具体了点？味增汤？
我缓缓顺着香气看向还没顾得上拉起来的障子窗。
外头，源家唯一正经的天使源光，正端着一个餐盘 ，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和他对视片刻，默默放下了盘起来的腿，转而正经地跪跽在地。
“那个——”我和他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源光别开脸，腾出只手捋了一把额发，姿势正好能遮住自己的眼睛。
“前、前辈先说吧。”他保持那个姿势说。
呃？还在叫我前辈吗？
“……那个，要不我把窗关上？”我试探道，“这样你就不用看见我——”
“哈？啊？为什么？”他猛然放下手，眼眶红红的，“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前辈你误会了，我只是……”
他哽了一下，又猛然低下头。
过了一会，他往前几步，抬手把餐盘递过来。
“不管怎么样，谢谢前辈过来。”他说，“前辈饿了吧？又生病了，我也不知道前辈能吃什么，就拿了一点饭和小菜……汤里放了三文鱼，前辈有胃口的话就吃吃看吧。”
“……”我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情况？源辉没有和他的宝贝弟弟通气吗？那、那这饭我是吃还是不吃好啊？！吃了感觉良心难安，不吃也感觉良心难安，真是好难两全的一件事！
话又说回来源光一副“事情很复杂但我勉强能接受”的样子，到底是听了什么说辞啊？给我也听听啊！我也想知道我接下来要往什么方面表现啊！
……源辉。源辉人呢！此时此刻好像还是正义的铁拳——铁刀——也不是，总之好像还是态度差一点的除魔师更能让我感觉自然啊。
虽然感觉刚刚再给源辉一点时间，他对我的态度绝对不是一个“差”字可以了结的，我的性命也很可能跟着了结……
呜！这么一说还是源光比较安全！可是身为怪异，我此刻不该有的良心真的在发痛啊！
我胡思乱想的工夫也没耽误我动作。
我挪到窗前，看着源光，欲言又止，最后赶在他憋不住要掉眼泪之前着急忙慌地把餐盘接了过来。
“你、你要纸巾吗？”我问，遂想起自己也没有，决定腾出一只手用袖子管给他擦眼泪。
源光猛然后退一步，自己抹了把脸。
“没、没事。”他嗡声说，抽了一下鼻子，“那、我先走了，前辈你好好休息……”
他最后一个字根本说不完，转身离开了，徒留我站在屋子里，再次茫然地伸出一只手，表情往《呐喊》转化。
我低头看看餐盘上热腾腾的白米饭、精致地装了九宫格的凉菜、香喷喷的三文鱼味增汤，又抬头看看源光远去的方向。
“……”这样到底谁能吃得下这顿饭啊！感觉浸满了源家唯一良心的眼泪，吃下去我自己的良心也要被盐腌了！
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拉拢窗户，随后干脆背靠着障子慢慢滑坐到地上。
餐盘放到一边，我抱住膝盖，把脸压上去，侧头看着食物的热气在窗外变化的光影里逐渐消泯。
寂静的院落中传来鸟鸣，雀类扑闪着翅膀一掠而过。宅邸的大门启开，一团并不算陌生的强大灵力源向内侧移动。
是源先生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回来了。
木格栅的影子灰扑扑的，将落在我脊背上的黯淡天光切割成一份一份。
漫长如黑夜的，本以为再也不会停止的雨，其实早就结束了。
——天要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四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