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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离殇——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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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柳先生算是和顾惜朝暂时和解了,不过顾惜朝要住回竹园小馆,却被先生轻轻一句“你大了,不方便”一口回绝了。
顾惜朝不喜欢同室那个叫燕十三的少年,亏得他的姓还好,不然那么多初一、十五生的孩子,还有家里老二、老三、老四,一路排下来,大宋朝以排行和出生日子起名字的人何其之多?什么不好叫,叫十三?同窗几个将他“十三少、十三少”那么叫,他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个少爷了。一样卖身青楼的伶人,谁瞧不起谁啊?不过是生得比他们都要好一点。
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怕养不大,排行老三,故意叫成十三的,以显示人丁兴旺也是有的,他燕十三要真是少爷,至于跟他睡一个屋吗?狗屁字识得几个,偏偏还喜欢卖弄,顾惜朝先还是同情他,后来他居然见厉晴川好欺负,在他衣裳里塞个癞蛤蟆。顾惜朝二话没说抡起拳头就“咣咣咣”三下把他打倒在地。
这一架打完,两个人从此照面,只用鼻孔打招呼。顾惜朝找管事的婆子商量换到厉晴川那一屋去,人家拿眼愁愁他,居然说:“顾惜朝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气得他差点背过去。
好在燕十三也看不惯顾惜朝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横样,经常跑别的屋里去睡。
渐渐八个人的杨风小筑也分起派别来:顾惜朝和厉晴川一伙,燕十三跟其他五人结一伙,还有一个陈青岚憨得紧,硬是哪一派都不参加,一天到晚读书练琴,可惜资质实在太差。用顾惜朝的话来说,好在一张脸还勉勉强强拿得出手,混在里面可滥竽充数,不至于砸了杨风小筑的招牌。
都是十二、三岁年轻气盛的男孩子,虽然个个长得仙童似的,到底顽劣,往往上来三句就污言秽语,哪里比得上那些女娃娃们只暗地里勾心斗角。顾惜朝那张嘴生得刻毒异常,绕了圈子骂人的水平又一流,加上平日里学的功夫,正愁没人来练手,于是教坊里天天剑拔弩张。一方丈着武功有底子,一方丈着人多势众,打得不可开交。秦嬷嬷先还是叫人管一管,后来索性只要不打脸就让他们去。
顾惜朝最恨的就是他们专捡没武功的厉晴川欺负,五个人围殴,等顾惜朝来救时,人已经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了。没法子,只好晚上把他叫出去,把自己会的都教了他。
厉晴川比他大一点,虚岁都十三了,练武已经算晚,不过刻苦异常,天分又高,没多久也小有成就,应付打架勉强不需帮手。
“你先照准一个人打,就是输了也不吃亏。”顾惜朝恨恨道。
厉晴川笑得含蓄,“我没想到我有一日学武功不是为了强身健体,更不是为了保卫大宋,而是在学堂里和一帮小孩子斗狠。”
顾惜朝也乐了,“你别说,这些日子我还挺痛快的。以前我一个人练武的时候,寂寞无聊,现在有个人一起切磋,觉得练武也并非那般枯燥辛苦。”
“一个人练?你的武功不是你娘教的吗?”
顾惜朝一愣,那眼神就慢慢地黯淡下来,“我娘走了一年多了,这一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练武。以前她对我又打又骂,下手之狠,常使我打心底里恨她。后来一个人练的时候,常常想,哪怕她再来打我,我也愿意。”
厉晴川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人都是这样,不知道珍惜眼前。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去追求什么镜中花,水中月,以为山那边的风景才好,到头来家破人亡。”
顾惜朝莞尔,“我也不是追求什么镜中花,水中月,只是……哎,不说了。”
厉晴川却还是沉浸在哀伤里,轻轻道:“我说我自己。”
顾惜朝看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赶紧换了个话头。
“我们排的那曲《将军令》,说是年后元宵闹灯会的时候,要在苑里演出。你猜到时候会有谁来听?”
“谁?”
“说是一个边关的大将军呢,正好回扬州探亲。”说着一抹嘲讽的笑就挂到嘴边,“年前大宋领几十万大军入西夏,几乎全军覆没。这吃了败仗的大将军,调头回了扬州,就逛窑子听曲子。大宋亡国,怕是不远了。”
厉晴川忙捂了他的嘴,再左右看看,“莫要乱说。”
顾惜朝哼一声,“怕什么,这后山大半夜的又没人。再说了,被人听见又如何?败军之将可以喝花酒,我顾惜朝就不能说一句大实话?”
“你啊!”厉晴川摇摇头,“柳先生跟你说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说起柳先生,顾惜朝的语气倒不敢轻慢了。
这几日柳先生身体又好一些,已经能回来教坊教琴,只是仍然喘得厉害,呆不长久,只略略指点一二就坐在一旁凝神静听。
顾惜朝知她最怕冷,除了在课室里给她准备暖手的铜炉子,还四处网罗暖身健体的上好红枣,龙眼荔枝,配上冬令进补的几十味药材,一起熬了甜粥每日送过去。
厉晴川每每感叹,“你以后娶了哪家的姑娘,她可有福了!”
说得多了,顾惜朝有次回他一句:“不求有福,只要别让人家跟着我吃苦就好。”
厉晴川哈哈大笑:“不打自招了吧,一早就想着娶媳妇了。”
顾惜朝面上一红,把他按倒了就打。
练武至夜深,两个人结伴回杨风小筑。
“燕十三今晚恐怕又睡在别处了,你以后索性搬过来和我住一室。”
“我怕那些婆子嘴碎,说得难听。”
顾惜朝恨恨道:“管他的,我们行得正,坐得直。我将来一定娶一个天下少有的美人,才不会和男人搞不清楚。”
厉晴川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呸,要讲就讲,别吊人胃口。”
“有一日我经过凌云舒那屋,听到燕十三在里面,你猜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顾惜朝一愣,见他笑得古怪,面上又微微有点红。“不会吧?”
凌云舒是他们八个中最年长的,已经十五岁,身量也高,但是怎么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也算不得够年岁。
他们自小长在青楼,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苑里那些婆子家丁的没读过什么书,春宫图之类的倒是传来传去,偶尔不小心就看到了。加上没读过书的人平日里言语粗俗直露,他们这些小孩子听了去,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大家都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体都还没有长开,顾惜朝和厉晴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交换一个眼神。
“你还没有吧?”
“没,你也没吧?”
两个人红着脸,若有所思。
厉晴川感叹道:“那家伙真是早熟啊!”
顾惜朝啐了一口,“呸,一看就是被人插的货,还没出去卖呢,就急不可耐了。”
两个人已经到了杨风小筑的楼下。上那木制楼梯时,顾惜朝故意施展了轻功,防那旧木板发出“嘎吱”声。经过凌云舒房间时,果然听得里面有动静。
厉晴川猫着腰过来,两个人矮身在窗下,听到燕十三在那里隐隐约约含在喉咙里的哼哼声,凌云舒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惜朝突然“嚯”地站起身,粗着嗓子大叫一声:“来人啊,有贼啊!”
里面床上的人吓得滚到了地上。
顾惜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不远处几个房里纷纷有了响动,楼下管门的婆子披了厚衣服,骂骂咧咧起来,“哪个不开眼的,都年关了还出来闹贼!”
厉晴川见势不妙,拉了顾惜朝就跑。
两个人进了顾惜朝那一间卧室,关上门,对望一眼,一起笑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没一会儿,那边就出事了。
顾惜朝和厉晴川等时候差不多了,才假装睡眼朦胧地起身出门去看。
只见凌云舒和燕十三跪在屋外走廊上,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几个婆子家丁的拿了火把灯笼站在跟前,周围一圈人,笑的笑,怒的怒,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不一会儿连秦嬷嬷都来了。
她二话不说,上前就照着两个人扇过去两个耳光,打得他们一人头扭到一边,脸都几乎碰到一起。
“不要脸的骚蹄子!想出去卖还嫌晚了是吗?明日里就叫些爷爷来伺候你们!”
燕十三拧着脖子,哼了一声:“是,早晚叫些糟老头子插了,倒不如找个年轻好看的先开了苞,怎么着?”
“啪!”又是一耳光。
秦嬷嬷冷笑:“你既到了这里,还能想叫谁来就是谁?”
燕十三转头看到顾惜朝,冷笑道:“顾惜朝,我刚才分明听见是你在窗外大呼小叫,你别得意!明天□□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顾惜朝刚刚还看他嘴硬,心下佩服,正为自己的冲动之举泛起一丝悔意,这下子被他一盆冷水浇下来,顿时脸一沉,拂袖而去。
两个少年在腊月的寒风里跪了一夜,第二天都发起烧来。
这一病,就过了快半个多月。
八人合奏的《将军令》自秋练至冬,到了年关将近时,纵是几个琴艺不出众的学生,也熟能生巧。一首曲子从头至尾弹下来,整个教坊上下都热血沸腾。隔壁那些女娃娃们赞道:出自男儿之手的琴曲到底不一样。
只是元宵节时,因了凌云舒和燕十三的病,变了六个人演奏。厉晴川是主音,其余五人分了三个步,弹起来虽不比八个人合奏,但是外头没人听过,仍然别出心裁,引人入胜。
前头临街的楼上挂满了花灯,子夜时分,压轴的《将军令》上场,顾惜朝他们拥了厉晴川上去,五人呈半月型在琴案前就座,厉晴川再另设一案独坐在前头。六个人穿了教坊给他们配的茜素红衫子,外面一件暗枣色新袍,领口袖口滚着黑色卷云边。顾惜朝也破天慌地换下了那身青色袍子,一身的红格外艳丽。只是地下金的红的,描得满满当当,整个队伍像供在台子上的花团。
今日里玉玲珑安排的东西也摆在台子上,上面挂的水红色轻纱缓缓招摇,一排火树银花突然绽放开来,从高处落下,宛若万千繁星陨落银河。
台下首座,正有一位蝤髯大汉醉卧其中,一边各搂着一名陪酒的歌妓,顾惜朝看得心下一阵厌恶,只隐忍不发。
烟火灭,灯也都熄了。
窗外月当正中,白色的光芒从窗格里透进来,撒在地上,点点凝霜。
琴音起,将军令激昂悲壮的调子犹如一柄利剑,斩碎了元宵的歌舞升平。
水红色的轻纱后面,灯又被一盏一盏点亮。
那座下的大汉半眯的眼一睁,精神为之一振。
突然,寒光一闪,一柄利剑当空劈将下来,一个白色身影轻巧地落在描绘着花团紧簇的地当中。
顾惜朝一愣,若不是那琴音早已烂熟于心,指下不用想都能弹奏起来,怕是会噶然而止了。
只见那白色身影,裙袂飞扬,如一只翩翩春蝶上下飞舞,而那剑,又不似一般舞妓挥得那样软绵无力,分明招招透着劲力,潇洒,妖媚,蛊惑。
那大汉看得痴了。
顾惜朝已经明白过来。
他们八个人,包括抱病在床的凌云舒和燕十三,他们排练数月,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只为了让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做好烟波苑最华丽的开场。
思及此,他几乎要推手一按,摔琴而去。
却看到一个身影在帘子后,半露着一张脸,一脸忧戚地看着他——不正是柳先生吗?
她当然是知道他的愤怒的。
只是事已至此,人已上台,他摔琴而去是他一个人的事,身边其余五个人却都要受到牵连。座下的大汉假使真如其他人传的那样,是个边关回来的败将,他上阵杀敌是不行,找一群弱女子小孩子的麻烦却易如反掌。
思及此,只咬紧牙关弹下去。眼睛紧闭了,什么也不想看,自然也看不见手上指节分明。耳里听到那慷慨激越的琴音正透着铺天盖地的恨意。
琴音未终,那大汉已经起身扑上来,要去抱那抹白色的身影。
顾惜朝双手狠狠拍在琴上,“嚯”地站起身,转身离去。
身后听得那女子嗔怪的声音。
她推开了大汉。
“请教美人芳名。”那大汉带着醉意问道。
只听得一个娇滴滴,脆生生,水灵灵的声音,带了一抹冷淡一点捉弄一丝嘲讽,道:“小女子何问奴。”
“哼,何问奴,何问奴,好一个何问奴!”顾惜朝一边走,一边气哼哼道,“她是谁?玉师父从哪里收来的妖精?她以为她有多好看,她以为她那两下子,也称得上武功了得?”
柳先生知道他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这世上,只得一个顾随风!
也许他可以忍受数月的练习只为做一次别人的陪衬,可以忍受一曲未终就被人打断,但是他绝对受不了有人妄图将顾随风取而代之,那对他和顾随风,都是一种大不敬。
走到半道,却是向着沈园而去。
柳先生无奈,叫厉晴川先去把那架琴拿回来,自己则跟着顾惜朝。
“都过子时了,别去打搅玉师父。”
“打搅又如何,我就是要问问她什么意思?以为找个人来东施效颦,烟波苑又会日进斗金?”
“不过是开门做生意,你管她用什么法子?即使武功了得,即使长得再好看,她终究是别人。”
柳先生拖住了他的袖子。
顾惜朝一挣,没挣开,怕伤了她,也不敢用上力。站在那里动不了,终于鼻头一酸,委屈地掉下泪来。
不一会儿,厉晴川急匆匆奔回来,手上连自己那架琴都丢了,他跑到两个人跟前停住,脸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下热闹了,打起来了。”
柳先生和顾惜朝同时一愣。
“那将军要轻薄何问奴,被她当下撩倒在地,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过去了。”
顾惜朝讥笑:“恁地脓包,被个小姑娘撩倒,真是丢人丢到家。”
“你们要不要去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都回去吧。明天再去把琴拿回来。”柳先生回头看着远处高悬的花灯,淡淡地道:“什么事也不会有。何问奴如若甫一登场,就让客人占了便宜去,以后便难登大雅之堂。这场闹剧,烟波苑里巴不得人尽皆知,越别开生面才越好。喝醉的贵客撒个酒疯让花魁的粉拳头揍两下子,那是风月场上的韵事。以后只怕客人络绎不绝,要踩破了这里的门槛。”
顾惜朝冷哼一声,“先生说得是,这些不过青楼揽客的惯用伎俩,人家做戏做足,我们倒在这里动气。夜深了,跑龙套的早该下场了。”
说着一甩手,往杨风小筑而去。
柳先生将手按在厉晴川肩头,郑重吩咐道:“他今日是为他娘在生气,你看住他,别让他去沈园捣乱。玉师父可不是个吃素的主儿。”
厉晴川点点头,转身跟上前面的顾惜朝。
两个人回到杨风小筑时,其余的人怕是都在看热闹,还没有回来的。顾惜朝与厉晴川道了别,进得房来,燕十三还在床上躺着,兀自看着梁上发呆,却连衣着鲜艳夺目的顾惜朝进来了都没发觉。
顾惜朝瞧他神色不对,本来懒得多问,却闻到鼻尖一丝隐隐的血腥味。一想不对,赶紧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去,一把掀开上下两床冬被,只见淡绿的床单上,半床的血迹触目惊心,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上来,闻得他几乎要呕吐。
燕十三的眼神都已经涣散了。
顾惜朝点了几处穴道为他止血,心里暗暗叫骂着,然后撕下床单角,做一跟布条给他手上简单包扎,抱起人就向外冲去。
经过厉晴川那一屋时,他冲里面喊:“燕十三出事了,我带他去沈园找玉师父救治,你去找那个凌云舒。”
说着脚下施展轻功,飞也似的朝沈园而去。
怀里的人气息已几乎察觉不到,顾惜朝暗暗懊恼,“你可别死,虽然你一条贱命,到时候又赖我头上。”
到了沈园,过了桃林,却见玉玲珑尚未就寝,还在一堆瓶瓶罐罐前苦苦思索。她见顾惜朝闯进来,手上还抱着个燕十三,只微微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这三更半夜的,你一个红鬼,手上托一个白鬼,吓煞人啊。”
顾惜朝心道,你要是会怕才叫怪事了。
放下人来,玉玲珑查看了一下,转头到一排药柜里翻出止血回魂的药丸,内敷外用,又拿一根弯月小针,给手腕上触目的伤口仔细缝好了。
“死不了吧?”
“他的生死,于你何干?”
顾惜朝抬头看了她一眼,“既是如此,也于你无干,买他花的是苑里的钱,他死了你又没什么损失。你救他作甚?”
玉玲珑习惯性地挑挑眉毛,“他若死了,苑里没人能把你比了下去,他死了多可惜?”
顾惜朝骇笑:“他能将我比了下去?你未免太看得起他!”
“才学上固然不行,外貌上你可比他稍逊一筹呢!这样好看的孩子,最棒的是还没有脑子,多像捏在手心里的娃娃。”
顾惜朝不屑,“过得二十年,也不过一副臭皮囊,又老又皱。”
玉玲珑却接口道,“所以要是在最美的时刻死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顾惜朝淡淡道:“你若想成了这好事,我倒愿意帮你一把。”
玉玲珑仰着头,此时却垂下眼斜睨着他,“顾惜朝,我在想手里捏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固然好,能把你捏在手心里的感觉肯定更好一些。”
“你似乎是想把我做成了蜡像,每天闲来无事瞧上两眼。”
玉玲珑一愣,随即点点头,“是个不错的建议,不过你那刻毒的小嘴从此说不了话,多可惜。”
正说着,地上的燕十三在药性催发下悠悠醒转过来,他眼神渐渐凝在顾惜朝身上,再看看旁边的玉玲珑,苍白的嘴角扯起一抹笑:“救我干什么?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
顾惜朝没好气地说:“你死了我不会难过,可是你如果因了和凌云舒的事而寻死,我先要问你一句话,问完了你就可以死了。”
“什么?”
“是你不要他,还是他不要你?”
燕十三不答,却是恨恨地瞪着他。
“若是你不要他了而他来缠你,就不必寻死,把他杀了就好。若是他不要你了,你死,他也还是不要你,顶多难过几天,转头把这事就忘了。”
燕十三听他这么一说,气得半死,虽然气若游丝,却还是声嘶力竭吼道:“谁说是他不要我了!”
顾惜朝心下已经了然,不由“噗嗤”一笑,“今日你为了凌云舒要寻短见,他日你成了人中龙凤,再回头看看凌云舒,只怕自己都要为自己不值。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把你今天的糗事抖得人尽皆知。”
燕十三气得翻了个白眼,却晕了过去。
“啊?”顾惜朝乍舌,“他不会给气死了吧。”
“没事,药性发作而已,这会睡一觉能恢复元气。”玉玲珑摸摸鼻子,笑道,“顾惜朝,难得看你那么温柔,苦口婆心劝人家不要寻短见,果然跟柳先生呆久了,耳濡目染啊!”
“燕十三跟凌云舒的事,是我闹出去的,他要是死了,我怕他做了鬼来找我寻仇。”
玉玲珑笑:“你也信鬼?”
“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玉玲珑点点头,“我知道世上没有鬼,有时候却也害怕。不过,只要杀的人多了,也就不怕了。因为也没见哪个冤鬼来找我,嘻嘻……”
顾惜朝面色一沉,“你杀过很多人吗?”
“顾随风杀过多少,我绝对不会输了她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惜朝咬牙道:“醉香楼的新主子呢?”
“她?”玉玲珑讶然,“我跟她又不熟。”
“她不是你从哪个地方寻来的吗?好一个武功高强的妖媚女子,不过别以为她就能强过我娘!”
玉玲珑莞尔一笑,“这下你可是误会我了。我带你去西夏那会,秦嬷嬷已经在物色人选了。那个丫头片子来自北地,可能是大金国派来的奸细,奉那完颜公子之命追查你娘弄丢的好东西。”
“东西不是交给成公子了吗?”
“你以为六扇门的人是傻子啊,逢人就说,我找到好东西了!”
顾惜朝不由一笑:“我没想到大金国的消息如此不灵通。”
“这会儿怕是知道一些了,我手上那本书,对他们行军打仗,也是大有益处,至于财宝,每年大宋上缴的岁币就不少了。或许人家也未必多稀罕。”
顾惜朝瞥了她一眼,“你就不怕人家找上你?”
玉玲珑半真半假地嘘一口气,道:“总得找点事做吧,少了顾随风的烟波苑多无聊?这燕十三寻短见是傻,顾随风却更傻。”
顾惜朝心中无名火窜上来,起身道:“他没事了,我也困了,回去睡觉。”
“你把人带走,在我这里搁着算什么?”
“你是大夫,自然你照顾他。”
“人是你带来的,自然你带回去。”
顾惜朝本来就有火,听得她这么说,拗劲就上来了,也不答理,调头就要走。
玉玲珑伸手抓住他。用的是一招小佛仙擒拿手。
顾惜朝更恼,一甩袖就要去挣,结果宽大的衣袖带倒了边上一个小瓦罐,里面一只铜钱大小的黑背红嘴大蜘蛛迅速跳出来,身子一滑,竟然落在玉玲珑手背上。
玉玲珑一声轻呼,那蜘蛛已经一口咬下,然后落在地上往燕十三的衣角下爬过去。
顾惜朝眼疾手快,上前两步一脚将其踏死。
玉玲珑喝道:“你干什么?我花了多少心力把它从西域带回来,再养到这么大!”
话音未落,身形晃了一晃,她扶了案几,转身要去够一丈开外的药柜子,却哪里来得及,人已经软软地倒下来。
顾惜朝没成想她养的这只蜘蛛剧毒如此,还反被自己养的畜生咬,心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玉玲珑一双灵动的眼睛却已经翻白,只勉强道:“上数第三格,黄玉瓶子。”
顾惜朝蹲下来,露出一个看好戏的笑容,“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玉玲珑也不怕,不知道是中了毒的缘故,还是真觉得好笑,那脸上竟是很开心的样子,“那日你没把东西毁了,却交给成公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否则六扇门的人怕是不会甘休。”
顾惜朝却收敛了笑意,冷冷道:“我把东西交给成公子,却不是为了你。”
毒性狠辣,此时玉玲珑已经话都说不出来,只疑惑地看着顾惜朝。
“怎么,你想问我为什么?你是不是奇怪,我难道不恨他?”顾惜朝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看也不看她,兀自说道,“不错,我并不恨他。我恨完颜公子把这个任务交于她,也恨自己轻易就泄露了机密,但是我委实不恨成公子。没了他,六扇门也会派别人来。彼时在西夏,他将我从金人手里救下,以为我身上没带那东西,非但没将我做诱饵,还准备收留我。我为什么恨他?”
他转过头,嘲讽一笑:“其实我也不恨你,不过我觉得你死了,比活着要好。”
说罢走到门口,想起哑仆可能就在不远的房里睡觉,那人虽是哑了,耳朵却不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门紧紧关上了。
燕十三,既然我救了你一命,你就帮我顶了这个黑锅吧。
这样想着,心情颇好地踱回杨风小筑。
楼下管门婆子早就在房里呼呼大睡,已近寅时,整个杨风小筑都黑涔涔的,各人早已睡去。路过凌云舒的房间,却见里面和其他房间一样安安静静,如此薄幸之人,估计厉晴川也懒得劝了吧。
本想去敲厉晴川的门问个究竟,想想都这个时候了,于是作罢,回了房也不洗漱,倒头就睡。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竟也没人来叫醒他。
顾惜朝撑坐起来,挠挠满头海藻样的卷发,心下不由得意:“那毒妇死了,果真就睡得塌实多了。”
刚这样想着,眼前就出现玉玲珑的身影,吓得他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玉玲珑媚眼如丝,巧笑盈兮,脚下生莲,一步步走到他床前,“特意跑来告诉顾小公子一声,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昨天晚上没死成。”
顾惜朝的确是失望的,比失望更多的情绪是愤怒,愤怒过后,才有一丝害怕。愤怒的是哪个不开眼的救了她,害怕的是她接下来会拿他怎么办。
“你那个朋友厉晴川是个好孩子,他不放心你,过来沈园看看,正好救了我。哎呀,好巧不巧,你见死不救的冷酷样子正好被他看到了,吓得他躲在那里半天,等你走了才出来。这下好了,让他知道了我们顾小公子原来是个坏孩子。”
她一步步靠过来,倾身上前,鼻尖几乎碰到了他的,“你说,好孩子喜欢和坏孩子一起玩吗?”
说罢,哈哈大笑出门去,临走还不忘抛下一句:“哦,差点忘了告诉你,醉香楼的新主子,错了错了,现在应该叫凭栏听雨楼,那楼里的主子,何问奴,昨夜特意问起你呢。不知道你那位大金国的完颜世叔准备带你回北地呢,还是因了你娘的缘故,要将你斩草除根。”
顾惜朝手绞着被单,每一根突出的指节都彰显怒意,这次她死不成,必然对他起了杀意。心下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让她死透。
他掀了被子,草草洗漱,穿上平日里那身青衫,想要出门去找厉晴川,可是刚刚玉玲珑那番话又使他犹豫不决。
转念一想,匆匆奔去竹园小馆。
元宵奏琴至深夜,第二天教坊放了假,柳先生正在背风处坐了晒太阳,一本新书盖在脸上。
走得近了,她一抬头,书掉了下来。
“吵着先生了。”
柳先生笑笑,“没睡着,就是想点事。”
“先生,我可是个坏孩子?”
顾惜朝没头没脑地这样问,柳先生略略一呆,随即问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在柳先生这里,尽量做个好孩子,可是碰到坏人,我却希望自己比他们更坏。”
柳先生笑,点点头,“既然你自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还来问我?”
顾惜朝没成想她这么说,奇道:“先生不希望我做好人吗?”
“我盼这世上的都是好人,可惜凡是人,皆不能以好坏枉断。最坏的也有可取之处,最好的也有可恨之行。所谓的好坏,只在别人眼中,你若不介意,休要管他。”
“那在先生眼里,我算好人吗?”
柳先生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说不上来,我看人不看好坏,只看喜欢与否。若非要将你认识的人分了好坏,无论是好人喜欢上坏人,还是坏人喜欢上好人,都是让人纠结痛苦的事。比方说一个是英雄豪杰,行侠仗义,一个是朝廷钦犯,作恶多端,不成想有天偶遇,在没有表明身份的情况下惺惺相惜,互引为知己。那这好人和坏人以后当如何自处?所以不要去想什么好人坏人的事。”
顾惜朝心中释然,脸上有了笑意,“先生在我眼里是个大大的好人。我学不来你那样超脱地看人,不过我知道先生是喜欢我的,既是如此,我总是能与好孩子玩到一处的。”
“好孩子?哪个?”
“玉师父说厉晴川是个好孩子。”
柳先生闷哼一声,冷冷道:“她自己尚且正邪不分,会看什么好坏?”
顾惜朝哈哈笑,这下终于不再掩饰,由着性子道:“先生不喜欢她是对的,我也讨厌她。”
柳先生看着他,顿了顿,还是问道:“你那半年多里跟着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总不见你提。”
顾惜朝却不想那一路经历说与她听,只有关于微风是令人愉快的话题,玉玲珑却又交代,驭鹰是不能随便炫耀卖弄的。但是在柳先生跟前说,算不得炫耀卖弄,况且倘若微风以后真能为他送信,柳先生处是必经之地。于是一五一十,将在贺兰山驭鹰的事细细说了。
听得平日里静若处子的柳先生也一惊一乍的。
“鹰果然是神鸟,得它陪伴,我也不必怕你日后孤单了。对了,微风可曾追随你而来?”
顾惜朝惋惜,“一路行来江南,也不见半片白羽毛,怕是不妙。也不知道玉师父是不是诳我,我就说应该再呆一些时日的。”
柳先生摇摇头,“这一点我倒是信她不会欺你。不然谁有那个闲心陪你去驭鹰,如果微风能来江南,它才真正是不凡的神鸟。”
一番话说得顾惜朝又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