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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玉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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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晨,凌霄殿上的议事,邝露第一次作为上元仙子出席,天帝刚刚登基,天界百废待兴,正是忙的时候,再加上不久前的天魔大战,让天魔两界都元气大伤,许多事务就压在了润玉一人身上。
  她是上元仙子,司掌人间四时节气,农时耕种,天帝念其劳辛,时常来往于仙府与天宫,特将空置的璇玑宫清出,赐予她做天界时的府邸。
  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更何况,这是天帝陛下曾经还是皇子时居住的宫殿,众仙纷纷向她贺喜,认为她独享天帝的宠信和无上的殊荣,只有她心里清楚,那个人,是借着这个机会,让她搬离上清宫。
  她这个棋子,终于也走到了功成身退的这一步。
  离开上清宫时,她并未看见殿下,如今他贵为天帝,三界之主,又岂是她一个小小的仙子说见就见的?忍不住嘲笑自己一番,转身离开了这座承载过她某些痴心妄想的美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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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邝露离开的事情,还是上清宫扫地的仙娥提醒,润玉才发现的。
  抽离情识对他的身体影响微乎其微,对他的生活影响也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他的情绪感知会变得缓慢迟钝,他无法分辨喜怒哀乐,也无法感受喜怒哀乐。做神仙的,清心寡欲,远离情爱,再正常不过,法力越高强的神仙,他们的情绪波动越小,这就意味着受情影响越难。
  曾经,便是因为这样,神仙孕育子嗣变成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这直接导致了神族凋零,后代逐渐走向衰落,当时的天帝修改了天条律法,允许神仙不在修行时断情绝爱,悟道随心而动。
  饶是如此,地位越高,血统越纯正的神族,依然还是摆脱不了情爱淡薄的天性,润玉是天界的皇子,他的血脉里始终都有着这种天性,对他而言,本就是劣势,若是再将情识抽离,那他就会彻底变成冷血无情、麻木不仁的怪物,做天地的主人,此为大忌,稍有不慎,便会使三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所以他把彦佑招来,辅佐他处理三界事务,以免自己失了分寸。
  让邝露远离自己,是他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她只有离自己越远越好,才能安稳的度过这一生。她还年轻,遇见的人,经历的事,还不够多,等到有一天,她真正阅尽千帆时,自然会跳脱出情爱的困扰,做一个真正的神仙。
  润玉有时会想到邝露每次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有光,笑意盈盈,温柔包容,本能的,他认为这是一个令自己感到温暖的眼神,可是他的心,就像揣着块万年藏于深海的暗石,它沉没在冰冷的海底,潮湿,腐朽,没有一点生机。
  他已经,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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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邝露被父亲叫回了太巳府,他几次三番提及一位星君的名字,是有意要为她指婚。邝露并不想嫁人,她很笨,只有一颗心,给出去了,哪怕那个人不要,弃之如敝履,她也没打算收回。
  父亲和母亲是知道那个诅咒的,他们不过是,想再试一试,想跟这天斗上一斗,也要争取救回自己的女儿。
  白天,她陪着双亲在太巳府的藏宝阁里打扫灰尘,尽力装作轻松的模样,同他们闲话家常,到了夜里,就躲在房中偷偷掉眼泪,他们为了她,失去半生修为,容颜不再,可她却不能在他们身旁尽孝,就连他们唯一的愿望,想看见她能够嫁人生子,做个平凡的神仙这种事情也无法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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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邝露开始让自己也像那个人一样忙起来,她时常下凡,考察人间的农时,她上一次来时,故友正风华,而今,朝代早已更迭,当年的人,也都变了新的容貌,她与他们擦肩而过,对面不识,再无法把酒言欢。
  她在人间呆了三年五载,游历了许多地方,某日,途径河边时,被一河边戏耍的小男孩牵住了手,问她叫什么名字,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想起了第一次下凡时遇见的那个男娃娃,她笑着对他说:
  “我是秋水河的仙女,我叫秋。”
  “我是这河里的仙女,我叫秋。”
  本只是随口一说的话,哪里知道那个小男孩兴奋的大叫,“哇!仙女姐姐你就是秋水河的仙女!神仙爷爷说的是真的!神仙爷爷没有骗我!”
  小男孩跑去找自己的父母,边跑还边喊道:“爹!娘!我见到秋水河的仙女了!神仙爷爷没有骗我!”
  那对年轻的父母被孩子缠着不行,不好意思的走过来,当走近时,才发现面前这位女子竟如画像中走出来似的,音容笑貌都与神女像上一般无二,两夫妻也惊讶不已,都不停自语道“神仙显灵”“神仙显灵”。
  为了不引起骚乱,邝露好意的抹去他们一家人的记忆,花了些功夫这才打听出一些门路来。
  不知从何时起,在杏花村流传着一个传说,杏花村坐落在钟灵山下,沿着秋水河,河水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隔绝,在这世外桃源隐居。
  山里头有一个神庙,神庙里供奉着一尊神像,村民每年逢年过节都会去拜神,烧些元宝香烛供奉,庙里香火不断,他们供奉的,就是这秋水河的仙女,秋。
  据说,这庙是住在离神庙不远的一处竹林小屋的老人建的,他已经活了两百多岁,村里人都叫他活神仙,前朝乱世,是他带着流离失所的难民来到了这片桃源之地,开荒种田,打渔耕种,才让他们免遭战乱之苦。
  老人十分长寿,见过两个朝代的兴衰,村里人都十分敬重他,这秋水河的上的传说,也是老人这么说给孩子们听的,村民为了圆老人的心愿,便依着他的描述,为仙女建了座神庙,只愿香火传承,有朝一日能见神仙显灵。
  邝露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不及自己腰的小男孩,她很难与两百岁的老者联系在一起,可除了那个孩子,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话,更何况,只是她信口胡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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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村种满了杏花。
  一年四季,繁华盛开,美伦美央。
  邝露很喜欢这花,她记得那时,她初下凡时,便在长安道上欣赏着漫天飞舞的杏花,可惜,那时她并不知道这花的名字。
  而且,哪怕她在喜欢,这花也无法在天界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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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寻着山林,一路找到了那座神庙。
  神庙里还有今早村民们刚插的香还未燃尽,令她出神的,是那尊栩栩如生的神像,一眉一眼,都像从她身上刻出来的一样,神女捻指一笑,圣洁高贵。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在凡人的眼中,她是这般模样。
  她找到了竹林小屋,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洒落,林间都是斑驳的树影,时而飘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邝露轻轻的推开了门。
  来此之前,她易容打扮成凡人的样子,先打听过一番,村民说老人年事已高,这两年身子孱弱不少,已鲜少下山走动了,他素来喜静,大家也不会去打扰,只有每天上山砍柴的樵夫会给老人带些吃穿用的东西。
  邝露经不住放轻脚步,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人间还有这么处媲美仙界的地方,藏在深山之中,时光静好,岁月停驻。
  院子里摆着许多花花草草,一看就是精心照料过的,亭子里还有未下完的残棋,旁边放着一卷摊开的书,院墙的篱笆上爬满青藤和开出的小花,墙外伸来杏花树的枝丫,风一吹,是小屋上挂着的风铃在响。
  有一把木制的轮椅背对着她,轮椅上坐着一个人,穿着墨色的布衣,露出白色的领子和一点袖口,她能看见那人花白的头发和手背上的褶皱,是岁月留在他身上不可磨灭的痕迹,他老了,而她还和当年分别时一般无二。
  邝露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老人,她打一出生就是神仙,在她的记忆里,神仙都是容颜永驻,长生不老的,她对生老病死是非常模糊的概念,直到她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在自己记忆力的小孩一转眼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她才真正感受到仙凡之别巨大的鸿沟,她站在那,有些无所适从。
  那轮椅动了动,背对她的人转了过来,先是愕然,稍顷,才坦然笑开。
  “秋娘,你果真没有食言。”
  他缓缓说道,声音衰弱低哑。
  只那一句,邝露便认出了,这就是当年秋水河边的小男孩,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方玉生。
  邝露走上前,蹲下来,手搭在轮椅的悲伤,她很难过,“对不起……”
  老人笑了,他的眼睛已不复当年清澈明亮,却透着一股千帆阅尽后的淡泊,“怎么能怪你呢,幼时能得见你一面,已是天赐的机缘,只是我等凡人,不过痴心妄想着还有再见之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年头罢了。”
  哪里是几个……是对一个凡人难以想象的百年……
  邝露想,如果要她这样毫无希望的等一个人,等上数百年,她会等吗?她不敢想。
  “这片杏林,是为你种的,就想着有一日你能看见,”他缓缓抬起手,指着篱笆墙外那颗开的正好的杏花树,“三月时的长安道,你站在一颗杏花树下,花落在你身上,美极了……”
  邝露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你喜欢吗?杏花?”他问。
  “是的,我喜欢。”她如此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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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年,等一句回答。
  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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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周身沐浴在阳光里,舒适、暖和,眼皮有些沉重,这百年孤独的岁月里,颠沛流离,生离死别,厄长又乏味的一生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结果,他闭上眼,好像要做一个美梦。
  梦里是三月的长安,青衣的仙子恰好途径人间,杏花落在她的头上,无风自动,是少年的心。
  在梦里,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
  “方玉生,下辈子不要忘了我,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少年笑了笑,无声说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