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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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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贵一贱,乃知交态。昔日里,雕车骏马如流、宾客嘉朋如云的太师府,如今却是一连数日都无人造访,偌大一座巍峨显赫的府邸一夕之间便成了个门可罗雀的冷清之所,而见惯了乍贫乍富的京城百姓对此也早已是见怪不怪。
暗通辽邦、陷害忠良、刺杀重臣、贪污受贿……条条皆是罪无可恕的死罪。为救父亲脱困,庞煜不停地奔走于京城各大官员权贵之间,却是频频遭受冷遇:平日里,那些总是笑脸相迎、像赖皮狗儿般摇尾乞怜的谄媚之徒要么闭门不见客、忙着与太师府划清界限撇清关系,要么敷衍塞责、作壁上观,更有落井下石者,上书弹劾庞太师强占民田、私吞赈灾粮饷等罪名……旬日下来,这位打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经历了天上地下的顿换,看尽了人世沧桑、宦海沉浮。
狭窄幽长的甬道直通地下的天牢。因终年不见阳光,通风又不好,空气里处处弥漫着一股酸腐的霉味。庞煜每走一步都只觉得心里一缩,父亲一生锦衣玉食,此等阴暗潮湿之所,如何住得?而紧随在他身后的崔明贵也忙用手捂了口鼻,那呛人的气息早已令他反胃欲呕。
石阶一级级蜿蜒而下。甬道两旁的监牢里关满了囚犯,一个个披散着头发,见有人来,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地把手伸出了栅栏外,疯狂地捞着。冤枉声、哭喊声、尖叫声……一声声重叠,仿佛地狱里群魔的嚎叫。
庞煜但觉四周一股阴冷的寒意袭身,他加紧了脚下的步伐,却突然停住。
一双满是泥污的手扯住了他华美的衣袍,一张丑陋、辨不清五官的面孔疯子般地朝他大声谩骂着。他极力地想抽出衣袖,可那如树枝般干枯的双手却似铁钳般地死死拽住,一点儿都不肯松动。一旁的狱卒不耐烦地挥鞭抽打警告,那人才松了手。庞煜急忙抽回衣袖,如避瘟疫般地迅速逃离。
甬道尽头的牢房里,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一个皓首老者闭目坐在杂乱的干草堆里。他弯腰驼背,须发凌乱,膝盖上半搭着一条破粗甸毡,黑糊糊的早已寻不见原本的底色。灯光昏重不明,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截枯老的木桩。
原来,这就是狱卒口中所说的“最好”的牢房。庞煜心一揪,低唤了声“爹爹”。
庞太师睁开眼睛,像于黑暗中乍见光明,原本如死水般了无生气的瞳孔忽然一亮。他爬起身来,冲到锈迹斑斑的铁栏前,一把抓住庞煜的手,叫道:“煜儿,快救爹爹出去,这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呆的!”
“爹爹,孩儿不肖,让您受苦了……”庞煜垂头叹气,“寇准和晋王断定爹爹蓄意谋杀朝廷命官、暗通辽寇。孩儿去请裕王、姚大夫、侯尚书等几位相助,没想到他们非但不帮忙,反而落井下石,弹劾爹爹二十条罪状,甚至连十五年前爹爹强霸民女害死两条人命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三妹在皇上的寝宫外跪了三天三夜,皇上却拒不召见……” 庞煜嗓音暗沉,一说到官场上那些令人齿冷的事情声音却陡然变狠,墨黑的眼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冷芒,“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孩儿日后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庞太师眼中的那丝光彩渐渐褪了下去,变做一层愤怒的恨意。他破口大骂着众人的见风使舵和无耻行径,脸色紫涨。这些人,平常敬你如爷爷,奉你若神明,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看到底是黑还是红。可一旦你失势,一个个又都变成了欺人的恶犬,咬起人来也是毫不打马虎眼。
风光时,居庙堂之高,一呼百应,万人敬畏;落难时,处囹圄之地,若过街之鼠,人人喊打——官场风云变化无常,趋利避害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想到这,庞太师一声喟叹,世人最爱的,只不过“权势”二字。
抬眼瞥见缩在一旁的崔明贵,庞太师倒有几分意料。此人肥头大耳,样貌猥琐丑陋,虽胸无点墨,但最善钻营和溜须拍马。在自己手下从事多年,庞太师心里压根儿瞧不起他。即便逢年过节,崔明贵揣着各色珠宝登门造访,庞太师也始终是一副不冷不淡的表情。
没想到,众人弃他如敝履之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竟是崔明贵。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明贵,难得你还惦记着老夫。”庞太师感慨道。
崔明贵忙回道:“大人对明贵有提携之恩,如明贵的再生父母。无论发生什么事,明贵永远追随大人。”
一番话,只令得庞太师五内百感杂陈。
那崔明贵又言昨日曾在佛前卜算吉凶,卦象显示庞太师此劫有惊无险云云。言辞虽无甚底气,但宽慰恳切之心却并不像假装。
“爹爹,相国寺的大德法师卜卦向来灵验。爹爹放心,孩儿一定会救你出去!”庞煜的声音肯定有力。
庞太师慈爱地抚摸着庞煜的手背,眼睛里流露着一股舐犊情深,“我儿孝悌,就算死了,我也老怀欣慰。”说着,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庞煜听着那笑声,但觉心酸。压下心中苦涩,他忙询问庞太师可有方法让庞家逃脱此劫。
见儿子于绝望之中始终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可能的希望,庞太师精神也为之一振,又恢复了千年老枭那种深沉阴毒的气质。静思片刻,他言道:“普天之下,如今能救乃父的,恐怕只有一人。”
“谁?”庞煜急不可待地追问。
“耶-律-皓-南。”庞太师一字一字道。
“耶律皓南”,庞煜低声重复了几遍。当日,父亲与此人合谋陷害杨家,没想到此人中途却脱身而去。父亲曾言此人心狠手辣,才智过人,如今形势危急,不管此人是否真有妙计解救庞家,也只能听从父亲之言,姑且一试了。
庞煜正想向父亲详加请教,看守的狱卒提着鞭子走近前来,大声呼喝着探狱时间已到,催促两人赶紧离开。
“你们收了一百两银子,这探监的时间连一炷香都还没到。” 庞煜有些愤懑不平。
崔明贵笑呵呵地请那狱卒再宽限点时间,那狱卒却置若罔闻,动手去推庞煜,“别啰嗦了。让人知道我放你们进来私探朝廷重犯,这颗脑袋可不保。”接着,又嘀嘀咕咕地道:“老天总算开眼了,庞家终于要玩完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他人听的。
庞煜的眼睛里像喷着两团火,双手手指折向掌心,紧握成拳。他朝狱卒冷啐了一口,大步离去。
一只老鼠从墙角的洞口钻了出来,也许是从来没见过庞煜身上如此精美的衣饰,竟连连徘徊在庞煜身边。庞煜突然止步,龇着牙冲那老鼠抬脚一踹,那老鼠在空中翻滚着向监牢的墙壁撞去,脑袋迸裂地掉在地上,沉闷地“吱吱“几声,立即毙命。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滩遭虾戏。原来,当一个人失势落难的时候,连一只老鼠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庞煜和崔明贵的身影立即消失在漆黑的甬道里,庞太师的心又觉得空了许多。
这边厢,庞府上下愁云惨淡如寒冬腊月,那边厢,杨家一派欢乐喜庆如艳阳暖春。
案子虽还未最后结案,但杨六郎、杨宗保已无罪释放。因穆桂英的一片痴情,加之杨宗保又信誓旦旦地非桂英莫娶,在佘太君一句“只要家宅平安,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的话语里,宗保和桂英的亲事最终定了下来。
柴郡主虽介怀穆桂英的草莽出身,但在夫君、爱子平安无恙的巨大喜悦下,她也点头答应了。挑选吉日、准备婚礼,历经大劫后的每个杨家人都很忙碌,而准新郎、准新娘的宗保和桂英也成为八姐、九妹等一干人的调侃对象。早生贵子、多生贵子成为两人每日必收到的祝福,每次,桂英都羞得满脸通红。
春末夏初,午后已有些闷热。竹帘半卷,隔断了外面灼人的阳光,只有点点金黄的光影,从细密的竹缝里钻了进来,洒在梨花书案上。
几天几夜不休不眠地查阅古籍后,骆日、流云身上的药人之毒终于找到了解救之法。
“萧瑞阴险狡狯,若不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女倒是可以收归麾下,为我所用。” 皓南提笔蘸满墨汁,在一本发黄的古书上将药人的制作、解毒之法一一注解,唇角蕴笑。
窗外一阵微微帘响,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停落在窗台上。
皓南摊开手掌,“咕咕”学了两声鸟叫,那白鸽极其乖顺地拍拍翅膀,落在了他的掌心。
抚着鸽子光洁如白雪的毛羽,皓南从案上的一碟点心里抓了几粒豆子,任那鸽子啄食。随后,他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一个细细的火漆竹筒,里头是一封密函。
一张三寸见方的丝帛上,八八六十四字,纵横穿错成一幅璇玑图。乍一看,这些词句只不过是些闺阁思春之作,瞧不出任何破绽。皓南暗道一声“火凤”写密函的功夫越来越深厚了,接着便按照九宫八卦的口诀拆解密信内容。
“忠犬得释,狐狸入狱,势危。”简短的十个字,皓南眉头一皱,略一思量,他落笔回复,将密函装入火漆竹筒。
卷起竹帘,一扬手,手中的白鸽振翅而飞。那鸽子在丞相府上空盘旋一圈后排云而上,飞入了冉冉碧空。
换上朝服,皓南驾车去了辽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