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之旅》砂珥

6、旅行开始

　　卡查抬头看着天空，不规则小小的一块几乎和周围的黑色树冠融为一体。红雨比白天下的更大了，它侧过头。
　　“不要看我。”珀雷蒂反射性地一骨碌坐起，不停的抱怨，“有骷髅在身边怎么能睡得着？！还是我来守夜好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丹狄莱茵和珀雷蒂看不到？雨下大了。”珀雷蒂可能不会发现，但丹狄莱茵留意到：这时卡查第一次用“我”来指代它自己。它使用语言更加娴熟了。
　　“因为你没脑子所以永远都不会明白！”
　　“珀雷蒂，你真的来自贵族家庭么？”卡查说，“虽然我不是人类，但是我看过书，而且也和全身盔甲的骑士一起战斗过，他们都不像你这样说话，他们总是慢悠悠地，让人听得着急。你正好相反。”
　　“听起来更像个平民。”丹狄莱茵突然插进一句，冷笑。
　　棕色的眼睛瞬间灰暗下来，珀雷蒂的下唇止不住在颤抖。稍远一些的丹狄莱茵并没有察觉，他继续说：“听说弗莱基的贵族都是傀儡，不依靠凯尔·布兰斯教会就无法生存，某些早就没落的贵族们只能过和平民无异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用劳动，因为凯尔·布兰斯教派的人会给他们饭吃。”
　　“你！”爆裂出一声怒吼，珀雷蒂站了起来，可他没有冲过去揍丹狄莱茵，只是怔怔地立了几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翻身倒下。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卡查看着珀雷蒂的脊背，好像听到他这么低喃。
　　夜一下子更深了，更静了。

　　这就是他们三个相遇的第一晚。

　　☆ ☆ ☆ ☆ ☆

　　清晨的阳光落在脸上，居然强烈到闭目时也会觉得刺眼，怎么可能？迷雾森林怎么可能会有阳光？
　　丹狄莱茵还没来得及睁眼，只觉的右肩撕裂般一阵痛楚。他立刻意识到刚刚的光是魔法之光，他被人击中了！
　　『小老鼠！』
　　仰面躺在地上，这是死亡前的一刻，身体能清楚感受到下面厚厚的枯叶里掺杂有尖利的碎树枝，再往下，比夜色还黑的松软泥土中，无数蚂蚁幸喜地涌出，爬过枝叶靠上自己，啃食自己，然后把自己抬入地洞里去……
　　『小老鼠！』
　　又是那个声音！
　　肩头的痛被身体潮湿粘腻的不快代替，悄悄长舒一口气，丹狄莱茵从梦里醒来。恶梦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这次居然还出了一身汗，有些过分。
　　丹狄莱茵是不可能因为一个梦魇而尖叫着爬起的，就算再怎么难受，他还是习惯性先偷瞄一眼附近的情形，不清楚身处近况，是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的。
　　他看见一具白色骷髅站在不远处，正从布口袋里拽出一件米色衬衫，它身边的地上零乱散落各式衣物；另一侧，距自己约七、八步之遥，灰色毛毯下隆起一个小“土包”，高大健康的身体用背对着自己……
　　『珀雷蒂』以及『卡查』，丹狄莱茵认识的新朋友。
　　想到这儿，他笑了－－只是嘴角微微挂起那种程度的笑，也是极度嘲讽的笑。

　　等珀雷蒂·赫利忒瑞普睡眼惺忪地坐起，跃入他眼帘的是身套浅蓝色丝袍，头顶女式遮阳帽的卡查，丝袍领口处没有用与之搭配的丝带系上，歪斜着敞开一个大大口子，露出一截属于白衬衫的蕾丝花边，更可笑的是，只要从高于卡查的视角看下去，就能看见这件华丽衬衫下面的几根白骨。
　　憋了一夜的怒气一下子消失了，珀雷蒂捧着肚子点着卡查放声大笑。
　　卡查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哈哈哈……”
　　卡查还是没有动分毫。
　　半晌他止住笑，问：“咦，你怎么傻站着？”
　　“丹狄莱茵说在‘这里等’。”
　　“他没说不能动啊。”
　　“‘这里’就是‘这里’，动了就不是‘这里’了。”骷髅坚决地点点脑袋。
　　“算了，反正你没脑子。哎，那家伙去哪里了？”战士这才发现丹狄莱茵不在附近。
　　“他说‘弄点能穿的东西去’，很快回来。”

　　☆ ☆ ☆ ☆ ☆

　　“丝黛尔拉女神在上，你还给自己换了一身！”珀雷蒂指着丹狄莱茵大叫。
　　放下肩上的背包，丹狄莱茵刻意转动身体，使得肩头黑斗篷顺从地舞动：“你的观察力真差劲，这斗篷我昨天就换了。”
　　珀雷蒂这才注意到原本他身上那件灰袍昨天好像就被黑色外套所代替，现在他全身上下是一副利落的打扮：裤脚塞进深棕色的鹿皮长靴里，最外面披着件黑斗篷，腰间绑着一道棕色宽皮带，上面有专门用来固定武器用的铁扣子，精工打造的细剑就挂在上面。
　　“不过今天我确实又换了一件衬衫。”丹狄莱茵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珀雷蒂的质问，一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昨天捡来的骨剑。他把骨剑和细剑插在一起，满意地看了看腰侧，然后抬头对珀雷蒂说：“我不保证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在卡查挑完后也看上一眼。”说话中不停地用靴子尖点着地上的口袋。
　　“哼、我绝对不穿偷来的东西！”珀雷蒂高傲地仰起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是么？”丹狄莱茵扯动嘴角，“真遗憾，这些出自村子里最棒的面包师父之手的新鲜热面包，想必你也不会吃了～”说着他把一只纸袋放在珀雷蒂落脚的毛毯上，香甜可口的气味从里面直窜出来。
　　“咕……”肚子条件反射似的叫个不停。
　　『又被这家伙看笑话了！』珀雷蒂羞恼地抓抓头发，金丝在额前晃来晃去。忽然，另一只手触碰到腰际一个小皮口袋。
　　“哎？”他立即又得意起来，“哼，等到了外面我可以自己买。”叮叮当当掂着钱袋。
　　“这包东西也是我‘偷’来的。”
　　丹狄莱茵轻声“提醒”他，这让珀雷蒂又想起那件极其耻辱的事情－－

　　鹿角小镇的相遇，丹狄莱茵承诺帮他找回钱袋，结果却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另一个酒馆。
　　“就是那人。”丹狄莱茵指着一个年纪很轻、盘着满头金发、衣着也很光鲜的女子说。
　　“怎么会？一位优雅的女士？”珀雷蒂怎么也不肯相信。
　　“‘优雅’？她偷钱包的手势一点也不美观，而且漏洞白出！哼，你看人的眼光真是……”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衣着和外貌都是虚假的东西，我给你看看事实吧。”说完，丹狄莱茵缓缓走向那位妇人，用奇怪的外地人口音很有礼貌地向她打听邻近村子的情况。
　　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要是他问的，她不分巨细一一耐心说明。没多久，他们的交谈在众人的注目下结束，临走，丹狄莱茵还俯身亲吻了女人的手背，弄的她脸红到脖子根。
　　珀雷蒂看见，直到丹狄莱茵走出酒馆，女人的视线都一直追随着他。
　　“给你，我的任务完成了。”在街道拐角无人的地方，丹狄莱茵塞给珀雷蒂一样东西。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钱袋。
　　“啊，”珀雷蒂愣了一下，继而挥动拳头大喊，“这不能说明什么！”
　　“唔？”
　　“可能，这、这个根本就是你偷的，你只是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而已！”珀雷蒂知道随便怀疑人很不礼貌，但他实在无法接受那位女士是贼的事实。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丹狄莱茵平静地看着他。
　　“证据？证据……我没有看见你偷她的东西，对！这就是我的证据！整个过程我都在看着，你根本就没有接近那个女人！”
　　“如果我的动作能让你看清，我就不是－－”丹狄莱茵突然止住，懒懒地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靠在墙边，“行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你会反问我‘有什么证据’，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明那个女人的身份－－请仔细闻一下你的钱袋！我想你的嗅觉应该不至于如你的判断力那么糟糕。”
　　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珀雷蒂半信半疑地把钱袋凑近鼻子。
　　“这和那女人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上阵，返回酒馆向她询问某某村子怎么走之类的问题，但别问的太简单或太复杂，她还是很警觉的。我想，以你的相貌和这身表示地位的铠甲，一定也能得到她的青睐，不过呢，她刚偷过你的钱一定还记得你的长相，所以恐怕你还需要换个装什么的……还想继续听我说下去么？”
　　珀雷蒂认输了，但他捏着钱袋愤恨地说：“这……这是偷来的东西……”
　　“如果你不想要，可以给我，我不会介意。”微笑，优雅地微笑。
　　“啪”一掌，狠狠击在丹狄莱茵脸侧的墙壁上，他挑起一根眉，但微笑还挂在嘴角未变。
　　“我还从没有拿过偷来的东西，虽然这个本属于我，但是，我不容许用卑鄙无耻的手段……”
　　“手段并不重要，只要目的达到就行。”丹狄莱茵轻吹口哨，伸手掸掉墙壁上落下的灰尘和渣土，站直身体，转身走入巷内。

　　“这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为什么我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去要回属于我的东西？”如果可以永远忘记，珀雷蒂再也不想提及这件事。
　　“因为属于你的东西在人家的口袋里。”丹狄莱茵帮卡查穿上一件灰袍，正是丹狄莱茵之前穿的那件，卡查很中意它，“还是骷髅比较单纯，不会装模做样。喜欢什么就穿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珀雷蒂几乎跳了起来，冲到丹狄莱茵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一个骷髅要穿衣服才叫‘装模作样’！真正的装模作样！！”
　　“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在帮你而已。”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珀雷蒂却觉得这句话深深扎入心里，很不是滋味。
　　“书上说，没有哪个贼会蠢到把到手的脏物拿去还人，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卡查插了一句。
　　“卡查！”珀雷蒂发出低鸣，“你到底都看些什么书？！”说罢白光一闪，巨剑飞出，刺入距离卡查和丹狄莱茵脚边只有几寸的地方。
　　险些就被劈中！骷髅发出“咯咯”战栗声：“金色的珀雷蒂生气了。”
　　“哐啷”剑倒在地上。
　　珀雷蒂也被自己的做为吓了一条：“抱、抱歉，我有些失态。”
　　“还好没有撕破，我可不想再去村子里‘弄衣服’了。”审视卡查的衣角完毕后，丹狄莱茵扭过头，“失态？哼，总有一天会有人因为你的‘失态’而被杀死。这一点也不好玩。”语调是很平淡，但眯起的眼里却蕴藏着愤怒。
　　珀雷蒂向后跌了两步，呆呆看着丹狄莱茵将卡查领到一边挑选衣物。

　　“父亲一直犹豫是否送我去正式的骑士团受训，”高大的身躯跌坐在毛毯上，手边正巧是那包装有面包的纸袋，“他怕我丢他的脸，我的三个哥哥也是如此。”
　　不管是否有人在听，珀雷蒂继续往下说自己的故事：“我的大哥十五岁被正式册封骑士称号，二哥十六岁被点名为领主效劳，三哥九岁时就破格进入受训团，大家都说有我的三个哥哥就足以荣耀整个家族。我是被排除在外的，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对父亲说，长大了我要做个龙骑将。后来，过了十七岁我还不被允许进入骑士团受训，连考试资格都没有。离家前那天在餐桌上，父亲说，一名骑士需要的是‘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和公正’，这些美德能够束缚和帮助我们更加高尚和完美，而龙骑将，根本没人亲眼见过，只有居住在海那边的混乱之神才会垂青这种人，丝黛尔拉女神和凯尔·布兰斯教派的人都不会容许异类的存在。当晚，我就从卧室的窗户溜走了。”说到这儿，他闭上眼睛，“过了二十岁我还不能有所成就的话，就会终身失去继承爵位的资格，成为家族的耻辱。”
　　“珀雷蒂为什么不自己去骑士团？”卡查问。
　　“三年的时间根本无法完成骑士全部课程，他赶不上了。不过，”丹狄莱茵轻轻说，“珀雷蒂·赫利忒瑞普，你把话题扯远了，我可没有兴致听你的遭遇。你那些骑士美德全是废话，美好的品德是高尚者与生俱有的，笨蛋想学都学不会。就像卡查说得那样，贼才不会把到手的脏物拿去还人，如果那样做了，当初他为什么要偷呢？”
　　“这……”
　　“你就承认吧，你这个脑子不适合想太复杂的东西。”丹狄莱茵笑着从纸袋里拿出一只面包，放进他手里，“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一切等你成为龙骑将以后再说吧！现在的你只要放松点做自己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小面包微微的热量让珀雷蒂感到掌心暖流四溢沁入心头，随之眼里竟然流出透明的液体。转身，他用胳膊擦拭眼角。
　　“喂，我不会取笑你的。”丹狄莱茵说，“你偷吃的模样像是个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