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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国子监 ...

  •   第一章国子监

      大梁端宁元年,四月。
      春和景明,物华一新,又是一年仲春时候。

      国子监杏林殿前设下了两列席位,这时节杏花已过,牡丹正当时,下面侍奉的人便挪来了各色新鲜品种,以点缀春色。只可惜事出仓促,国子监久未迎接圣驾,准备的人不得要领,雍容灼艳的牡丹被公卿重臣们朱红深紫的官服遮了个严实。
      只有东侧末尾的位子还空着,坐席后面一盆开得正盛的二乔没了遮挡,明艳张扬地,映入了新皇的视线。

      新即位的天子刘缃端坐在廊下,视线在上面流连了一会儿,又从群臣身上略过,最终落在了跪在阶前的年轻人身上。

      这人身着大梁五品绯红官服,头戴交角翅帽,姿态恭谦,正是时任国子监司业——江弈。
      他看上去身形并不高大,反而清瘦得有些过分,虽然跪着,身姿却挺直,如松如竹,岩然玉立,低着头,一言不发,惨白的额上一层细汗。
      国子监江弈江司业,容貌昳丽,才学出众,名士风流,一身傲骨,堪称士林翘楚。
      这样一个人,这个时候,心中会在想什么呢?

      “陛下,”殿前一位御史离席出列,打断了刘缃的揣测,“天子驾幸,江司业作为国子监讲习之首,竟然御前失仪,有失官体,这是对皇家不敬,应当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刘缃收回视线,却并未看向这位出声的御史,反而看了一眼殿前的紫袍重衣的赵洵,这位当今天子的舅舅,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当朝首辅,正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东侧首席,微眯着眼,拈着胡子,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其实这事说来简单,不过是件小事。
      群臣在早朝上议起今年恩科,年轻的天子心血来潮,亲临国子监,国子监司业江弈面圣时突然晕倒在地,面色不虞。
      大不敬实在算不上,要是换个心宽仁慈的皇帝,说不定还能因为带病辛劳嘉奖一二。
      只是,但凡涉及帝王的事从来没有简单过,换句话来说,哪怕真的是小事,也自然有那些有心人拿着小事来投石问路,搅弄风云。

      刘缃动了动身子,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没有成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侧随侍的小玉手里接过茶,细细拨着茶碗里的浮叶,轻啜慢饮,准备迎接即将到来来的朝堂争论。

      “杜御史网罗罪名未免也太过了,”一旁的国子监祭酒厉言反驳,他与赵洵一样历经三朝,又是先皇的帝师,出了名的爱才,只是年岁已高,激动之下花白的胡子都在跳,一转身面北而立,对着刘缃,又换了恳切的语气,回护之意溢于言表,“陛下,江司业自上任以来夙夜勤勉,前几日才着了风寒,高烧不退,御前失仪有罪,但确实事出有因,还请陛下垂恩。”
      吏部尚书跟着离席求情:“裴老大人说的是,江司业才学高深,名冠士林,实为我朝栋梁之才,念在他往日勤勉,又在病中,还请陛下宽宥。”
      几个在席的国子监学生在江弈身后跪了下来,言语殷殷,其中一位女学生眼圈儿已然红了。

      刘缃纤长的食指敲着茶碗,看着殿前春色,又想起京师中的传闻,心里轻啧了一声。

      一旁的刑部侍郎站出来反驳:“臣以为不妥,若像两位大人所说,有几分才学就可以藐视皇家,勤勉尽责几日就可以疏忽怠慢,那我朝法度还要它何用?”
      同样又有几位大臣跟着附议。

      一时群议纷纷,争执不下,其中表态的、不表态的,心思各异,面上却都是一样的恭谨。
      而一旁的赵洵仍然八风不动,默不作声。

      刘缃放下茶碗,看向赵洵,仿佛方才几位重臣的言论都未入耳一般,如往常一般问道:“丞相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天子垂询,赵洵起身就要行礼。
      刘缃抬手拦住了:“舅舅不必多礼,坐着说吧。”
      赵洵重又坐下,拈着胡子斟酌片刻,从容道,“臣以为江司业御前晕倒,于礼节有碍,确为失仪。”

      “丞相说得有理,”刘缃心中疑惑,又看了一眼阶前跪着的人,微微皱眉,有点可惜的样子,但略一沉吟,还是点头。

      “陛下,”裴老大人抖着胡子又站了起来,“朝堂之上岂能听凭一家之言?”
      刘缃连忙叫来内侍:“快搀裴老大人坐回去吧,偌大年纪了,该注意身体,别太操劳了。”

      刘缃俯视着群臣,顿了顿,再未第二个人出来反对。

      “但御前失仪虽有罪,念其带病在身,其情可悯。”赵洵侧身看了一眼裴延,平平的语调没有半分波澜,话锋却一转,继续道,“况且国子监会考在即,今年的恩科又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科,必须慎之又慎,朝中想必事务繁杂,不如让江司业戴罪立功,为陛下分忧,以作惩处。”

      “好,丞相果然虑事周到,”片言之间翻云覆雨,变黑为白,真是好辞令,刘缃心下情真意切地暗叹,照常做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难怪先皇临终时还一再嘱咐朕遇事多向丞相请教。”
      赵洵躬身,满是恭谦之意:“先皇仁德,臣一家老小侥幸蒙皇家厚爱,已十分惭愧,怎敢当陛下“请教”二字,老臣只愿能为大梁尽最后一分心力而已。”

      “舅舅不必过谦,你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刘缃摆摆手,又向众人道,“朕不过偶然兴起,想来国子监瞧瞧我大梁学子,并未提前通知,仓促迎驾难免不周,情有可原。江爱卿起来吧,既然风寒未愈,就不要再跪着了。”

      这次再无人出声反对了。
      帝王喜怒无定,恩威难测,自来如此,千百年青史昭昭,并不少见,但若天子喜怒皆出于一人,那就让人不得不慎重深思了。
      殿前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或忿忿,或得意,或皱眉,反应各异。

      刘缃的目光扫过殿前或忧或喜的文武群臣,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眸光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在江弈身上。

      人群中只有江弈淡淡的,方才生死一线未见他忧虑生悲,此刻也并未露出喜色,他躬下身,声音里还带着病中的沙哑:“臣,谢陛下隆恩。”
      说完就要站起身,只是他伤寒未愈,又跪了些时,体虚气短,刚站起来便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候在身后的国子监太学生们眼疾手快把他搀了起来。

      刘缃静静地瞧着他,许是一场风波刚过,心下放松,便不由得关注起了旁枝末节。
      寻常人病中憔悴多半会姿容大减,偏江弈与常人不同,他面白如纸,双眸半闭,额上沁着一层细汗,笼在昫日暖阳里,倒像是南浦的珍珠,发着融融的光,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羸弱美来。

      “这人长得也未免太过漂亮了。”刘缃看了一会儿,低声嘟囔了一句,端起茶碗低头喝了一口。
      “陛下,怎么了?”她声音太低,小玉没听清,还以为她有什么吩咐,趁着上点心,凑过来问。
      “没什么。”刘缃低低地笑了笑,挑了一块酥饼咬了一口,无端去评度一个臣下的容貌,怎么看都像是史书上荒淫无道的亡国昏君。

      小玉还要再问,新任天子扬眉一笑,将咬了一口的酥饼扔了回去,指着阶前的牡丹,细致入微地讲起了怎么摘花,怎么清洗,怎么晾晒,怎么做,怎么吃,云山雾罩得讲了一席话,直绕得小丫头云里雾里,再也想不起来这回事了。

      只是翌日,宫中传下旨意:
      国子监司业江弈才学优渥,特命进宫为皇长公主讲书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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