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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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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池又迟到了。
这是每个月一次的饭局,地点在俞家。
虽然出门之前姑姑已经叮嘱过乔池好几次,但是从诊所到俞家,乔池仍然误了时间。
俞家的厨房是一早就热闹了起来,为的是这每月一次热闹的盛会。主人家偏爱定期邀请亲朋好友来家中做客吃饭,这家宴虽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神乎,但是在外人的眼中也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能和什么样的人吃饭,就代表结交了什么阶层的朋友,混进了什么样的圈子。俞家,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某种权力集结的中心,也许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顿家常便饭,但是在有心的人眼里,一顿饭的绝非简单。
俞家人员清简,如今总共只的两位主人。人员虽少,但是伺候着的人却不少。尤其是像今日这样的阵仗,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厨房的人员达到了七八位之多,原因是俞家的主人爱吃,精于吃,还挑剔着吃,不是当季的食物通通不吃,不是最好的食材统统入不了俞家主人的眼。
在厨房忙碌的两位主厨,三个帮手从三天前就开始准备了。燕窝要静静泡发了,用镊子小心翼翼取出其间杂质;海参全然是最肥大的个头,浸在凉水中,配合三斤重的老母鸡煨了一锅佛跳墙;还有一斤重的鲑鱼,肉质细腻清甜,请苏州最好酒楼的厨师专门过来做这一道松鼠鳜鱼。整整十七个人的宴席,按每人十道菜的规格,算起来就是百道菜的工程。
出出进进最为忙碌的是俞家的家仆,荣姨,她是俞家的老人了。伺候了老的一辈,不放心小的,又来帮衬小的家里琐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看着办,俞家两个男主人在家,生活方面的小事不大在意,全然归在了她的手里。她虽不管厨房,但是却管着整个俞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
正巧苏州酒楼的师傅带了一个苏北小表妹来投靠,荣管家拉她在一旁好生打探她的底细,例如今年多大啦?为何不读书啦?之前做过些什么?有没有拿手的菜色?小姑娘认认真真地回答了,顺带着一旁站在一直赔笑脸的苏州酒楼的大徒弟,两人郎情妾意,从小青梅竹马,是这表哥请了师傅作保,才托得小姑娘能进俞家别墅的门。
荣管家问了一通,心里有了数,答应让小姑娘留下来试试,临时又添补了两句:“既然你答应了要留下,那我可不能不提醒你,家里平日虽然活不多,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也需要忙起来。例如像今天这样的,俞先生平时忙,有了空要招待些朋友在家里吃饭,这件事千万马虎不得。能到俞先生家里来吃饭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怠慢不得。你也看到了,这厨房头三天就需要开始准备,一是先生口味挑剔,二来作为主人招待客人吃饭,总不能给主人家丢脸。你从前在外做事,规矩和家里到底不同,往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今天晚上,你先学着做,少说话,多留心,明白了吗?”
小姑娘不敢造次,立刻规规矩矩答:“明白了。”
荣管家又细细用眼睛扫了扫姑娘的衣着发饰,吩咐旁人去拿套合适的衣服来给换上,“你叫什么?”
“姨,我叫卢小翠,叫我小翠就行。”
荣管家在嘴里滚过了一次姑娘的名字,点点头,叮嘱了一句:“小翠,今晚上只有俞先生在家吃饭,镰哥儿不回家,以后记住,每月先生在家请客人,镰哥儿都不回来。”
乔池踏进俞家别墅,已是八点。宴席准时开始是七点一刻。乔池知道自己晚了,不过他也不着急,收起了雨伞站在门口,不知想些什么。
此时正值初夏,八点的夜空还没有完全黑透,天边血色的残阳和宝蓝的天空丝毫不像刚下过雨,除了空气中多了一阵潮湿的水汽味道,水泥地上的水迹,雨已经停了。
乔池捏了捏手里的那把透明的塑胶雨伞,深吸一口气,按响了第一声门铃。
没人应,很正常。
顿了顿,又按了第二次。
别墅内人声喧哗,饭桌上热闹成一团,也难怪,男男女女插科打诨,交杯换盏,热闹之中,没人听到清脆的门铃声很正常。
倘若将饭桌上的人细细辨认,不难看出主人家的交际圈子。大多都是官场权贵,偶尔有几位当红明星,商场新贵,他们吃着珍馐,热络交际,小翠听不太懂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一套话语,但是想必也有趣极了,因为每每话落,总有人高声附和,拍手欢笑,连带着一屋子的气氛都热闹了起来。
唯独坐在中间那座上的男人脸上始终淡淡的,嘴角虽噙着笑,却很少高声附和,甚至也很少发言说话,安安静静地吃饭喝汤。倘若不是荣管家小声提点,说主人家有些洁癖,时时需要热毛巾擦手,小翠极有可能忽略那位坐在主宾席上的清瘦男人。那样沉默少言的一个人,看起来也不似拒人千里,反倒显得温柔绅士,这让小翠忍不住站在一隅偷偷打量东家,极力想看出些他与旁人的不同之处来。
大约正是她的注意力全然都被俞晋吸引,并未注意到十七个人的宴席之中,下方位的不显眼处还空了一个座。那处座位上的人始终没来,也没人开口提起,始终没人问,也没人关心。每个人仿佛都明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直到俞晋突然挥了挥手,荣管家信息,立刻俯身,两人耳语了几句,她便急急忙忙走了。
乔池站在门外,荣管家不用看也知道是他。每次主人家请客吃饭,叫了他来,没有一次他会准点准时到,倘若不肯来,俞先生还会打电话过去催一催,叫他务必到。
她快速帮乔池收了雨伞,并无责怪之意地说了一句:“先生他们已经开始吃了。”
乔池只是点头,却不说话,跟着进了别墅。
这眼前的景致仿佛已经看得厌倦,无论是旁人多么惊叹的奢华陈设,抑或是几进几出才能参观完错落式的别墅布局,都无法吸引他的目光。
他微微垂着头,走得很快,也很急,头顶暖色调的灯打在大理石的地板上,金灿灿的一片,光晕仿佛能令人眩晕呕吐。
他走得更快了些,加快步伐,两人一起穿过宽阔的门厅和走廊,还远远隔着一道屏风,就已经听到了里面饭桌上的高谈阔论声。
他的打扮实在过于学生气了,或者换个说法,被称作是寒酸也并无不可。但是小翠见他由荣管家亲自领着,低头垂眉,落座在了那个不容易引人注意又久久空着的座位上,这让小翠不由得打量他,对他感到好奇又新鲜,不明白他到底是谁。
两鬓稍长的发须遮挡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样貌,但是他仿佛也无意让旁人看清自己的长相,单肩斜跨着一只黑色书包,因为重量的缘故,让人能见他那被书包带勒得格外单薄的肩。他坐下后迅速取下了书包,没搁地上,而是抱在了怀里,腾出两只手来,拿起了碗筷就吃。不知为何仅仅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小翠就感觉到他或许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或者说,都是和这场宴席格格不入的人。
荣管家带了乔池进屋,立刻回到俞晋身边低语了几句,俞晋点点头,既没有多的话,也没有多的表情,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在刚坐下的那人身上多停留,只是单手支着头,大拇指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手边的耳垂,一脸笑意地听着对面一个女演员发表高见。
荣管家这时叫人端了雪茄烟出来,桌上的客人们见到那一只带着自然木纹的淡黄色小匣子,上面扣着别致小巧的黄铜锁,就有人恭维起来。
“哟,就知道俞总好这口。”
俞晋微微扬了扬下巴,让人把雪茄散了出去。荣姨亲自伺候他,在他身边帮着用火烤了雪茄,随后夹了雪茄头,点燃了,俞晋深深吸一口,然后身体重新靠回柔软的沙发靠背里。
这种看起来没有任何特点的古巴雪茄,并非是人人都能享用的珍品。主要是难买,有钱不行,还得有点别的东西才能买到,例如权势什么的。俞晋是官二代无人不知,他早年在军队中,后来调入了地方才逐渐开始经商。
桌上的男人们吞云吐雾,女人们也不甘落后。厨师提前了三天精心准备的菜肴看起来更多像是这一场盛大宴席的配饰之一,就跟那墙上的灯,壁上的画,桌上的花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人认认真真吃完了十道菜。当然除了最后来的那个小伙子,他从落座起就埋着头闷吃,一声不吭,卢小翠见了那些未被享用就撤下的菜,简直忍不住想溜到一旁去舔舔盘子,尝尝味道。
俞晋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却始终难发一言。大约只有坐在他周围的人可以小声和他攀谈说笑几句,坐得距离越远,也许和俞晋真正能搭上话的机率也就越渺茫。
此时觥筹交错,远远地,突然就有人插话问了一句:“这位最后入席的小帅哥怎么也没人介绍介绍?让我们还不知道该称呼这位小帅哥什么?敢问俞总这位是?”
就好像是一锅在炉子上正被炭火温着的水,早已煮沸的水停滞了翻滚,只是水面上氤氲着一层温热的水蒸气,然后不知道被谁突然动了房间的空气,温热的水气悬在锅上面,稳稳地被晃动了一下。
俞晋直视着那位远远抛出问题的客人一两秒,还未发声,从旁就有一人说道:“这位嘛,不就是之前俞总资助的贫困学生啊!你们也知道,现在这年头了,没钱读书的大学生也不少见,每年不都得遇见几个大学贫困生,总公司每年捐助几个学生,这位不是,正巧被俞总遇见了,就决定一并资助了。”
说话的那人是中怀石油的财务总监,叫郭晓敏,正是俞晋的下属。那肥胖胖的男人一听这是俞晋资助的贫困学生,立刻举起酒杯,说起来:“原来是俞总资助的学生,没想到,没想到!这杯酒我一定得喝了,支持国家教育事业为祖国培养人才啊,这样的酒我能不喝吗?”
饭桌上的人哄笑起来,俞晋也跟着笑了笑。多亏了郭晓敏,才化解了他的为难。
他顺着旁人戴上的高帽,将酒一饮而尽,微微笑着说:“齐总说笑了,齐总的公司每年缴纳几十个亿的税给国家,才是真正为国奉献。”
齐总立刻打起了太极:“比不得,比不得你们中怀石油啊俞总。俞总这爱才心切,我们都要多多学习才是,不知道这位小帅哥是否可赏脸,让我祝你锦绣前程,将来如果不嫌弃,可以来我们科万地产。”
乔池是郭晓敏介绍给俞晋认识的,自从俞晋资助他上大学之后,每个月但凡有空俞晋都会叫他来家里吃饭。郭晓敏大多数时候从旁作陪,却还是头一回有人在饭桌上提到乔池。
她趁着俞晋和人喝酒说话的空档,立刻给自己满上一大杯拉斐,插话道:“齐总说笑了,乔池这孩子学医,平时在学校里吃不上什么好的,节假日来家里吃顿好的,补补身体。齐总如果真的不嫌弃,这杯酒我就代劳了。”
话刚落就要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却被齐总拦下:“郭总监这就不对了,我请小帅哥喝一杯,也是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年轻人嘛,总归需要人多帮衬帮衬。小帅哥如果介意,喝杯茶也行。”
郭晓敏知道自己无法再帮,看了一眼俞晋后发现他并无不赞许之意,便把眼神投向了乔池。
乔池本能地厌恶想要回避她的眼神,但是避无可避之下,最终选择了站起来,找不到桌上的茶水便端起手边的一杯酒,声音似在喉咙里打转,说了一句“谢谢齐总”,然后便一饮而尽了。
郭晓敏作陪,也顺带喝了一杯酒。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插曲,小到几乎席间根本不会有人真正记得乔池姓甚名谁,顶多会知道,他是俞家好心资助的一个贫困生罢了。但是关于他的一切,他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学了些什么,又将要做些什么,根本不会有人关心甚至愿意关心。
只有卢小翠眼里有他,带着一点儿亲近感和向往之情。
因为了解到了他贫穷的出生,原来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但是幸运的是他现在仍能念书,那就使他成为了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