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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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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平乐将云霓从地牢中接了出来,安顿在祁京城的一处别苑中。虽然别苑外仍有重兵把守,但有平乐的嘱咐在,吃穿用度皆是上乘,谁也不敢怠慢了孟云霓。
平乐原本答应了魏执玉去别苑,可是在临行前一晚,宫外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有人闯入别苑,将云霓郡主带走了。
魏执玉起先不相信,直到探子带来刻有南越国图腾的钢箭。
魏执玉一眼就认出了箭上的图案,那是南越国贵胄独用的图腾。云霓郡主同南越国的太子一直有婚约。滇王虽然明面上一直对大祁俯首称臣,但暗中一直与南越王勾结,甚至暗地里早早就与南越王定下了儿女亲家。
只是当初云霓自己不愿意,婚事便一拖再拖 。最初,魏执玉只是云霓郡主身边不起眼的侍卫,滇王根本瞧不上他。所以他知道他必须极其努力,努力到让滇王察觉有他魏执玉在,滇地并不需要倚靠南越,更不需要去结什么秦晋之好。
渐渐地,他能轻易拉起数百斤的沉弓,能一箭贯穿飞禽的眼珠,能凭借赫赫战功从低等侍卫一跃成为骠骑大将军。
可事到如今,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云霓还是需要南越才能脱险,而他魏执玉到头来不过是个无用的废物!
那一晚,他在平乐的宫殿大醉了一场。平乐没有阻扰,反而带他去酒窖一同痛饮。他们同病相怜,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可怜人。
他喝得烂醉,伏在平乐肩头低声哭诉:“云霓,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捧起他的脸,望着他:“你还有我呀,我一直在。”
醉意在她腮上熏出一抹驼红,是那样的动人。他突然低下头用力地吻她,吻她的颊、她的唇。
逼仄的酒窖里,他与她如同两头困兽。他满身酒气、并不温柔,她却沉沦深陷,任他宣泄一般地掠夺。
他与她耳鬓厮磨,却在她耳侧含糊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她的神智瞬间清醒,如冷水兜头浇下,可终究没舍得推开。
酒窖外下了一整夜的雨,雨滴砸在宫殿的琉璃瓦上,铮然有声。晚秋的扶桑花零落在夜雨中,天明的时候,只剩下遍地残红。
最先醒过来的是她,酒窖里一片狼藉,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在熹微的晨光里,她第一次这样近地打量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下颌,和初见时她见到的英雄一模一样。她小心抬起手,抚过他的眉峰。
他睡得浅,突然惊醒,见平乐在他怀中,下意识将她推开。他懊悔不已,过了许久才对她说:“对不起。”
她强撑着坐起来,看着他悔极,咬了咬唇,用发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驸马,我们早就成亲了。”
(五)
从那以后,平乐发觉魏执玉越发避着她。他们虽然同在一处寝宫,可他的目光从不在她身上停留。
有一次,探子进宫向平乐禀报孟云霓的行踪,说南越的人与孟云霓误入了南疆的烟瘴之地,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魏执玉在廊下,正好听见了。
他连着几天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终于有一天,他告诉她,他想出宫找孟云霓。她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他过来忙不迭地道歉。她红着眼摇了摇头,过了许久说了一个“好”字。
他走的那天,祁京下了第一场雪,宫中连绵的殿宇一夜之间白了头。
她从来是先斩后奏,偷偷将魏执玉用马车送出了宫。细雪飞扬,她也下了马车,裹着鹤氅站在宫门口。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与她道别:“公主之恩,魏某永世不忘。”
她站在那儿久久没有说话。他有些不忍,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朝他冲来,一把将他推开。他回过头,只看见一柄长剑从她后背贯穿她的胸口。她替他挡了一剑!
原来这宫门口早已埋伏了刺客,那几个刺客伸手矫健、剑剑狠辣。驻守宫门的侍卫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抱着平乐只能与他们打个平手。刺客们再难得逞,留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姓魏的,算你走运!大滇迟早会要你这个叛贼的性命。”
她的云霓丝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一心只想致他于死地。他从未想过反叛,可如今他已经成了大滇的叛贼,再也回不去了。
平乐气若游丝,死死抓拉着他的衣袖,哀求:“执玉,求求你,别再丢下我了。”说完,便闭上了眼,再无知觉。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平乐,你醒醒!”他语无伦次,第一次这样紧地拥着她,第一次紧贴着她的面颊,也是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唤她的名字。
她流了许多血,他抱着她回宫,鲜血淌红了他的前襟。纵使他常年征战,纵使见惯了鲜血,他也不曾这样害怕。到平乐寝宫的时候,太医已经候在那了,皇帝也在。
这是魏执玉战败以来第一次见皇帝,从前平乐怕她父皇对魏执玉不利,总是想方设法藏着魏执玉,不让她父皇见他。
他面无血色,走到皇帝面前,折下了他战败时也没有跪下的膝盖。他垂着脑袋,语气诚恳:“我对不住平乐,也对不住您。我欠她太多,如果她走了,我陪她去。”
皇帝鬓前又添了霜发。他微微颔首,阖上双目不再多言。许久之后,才长叹了声气。
魏执玉在平乐的殿前守了一整夜,看着宫人用鎏金铜盆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他从前行军的时候也这样一整宿的不睡,可那时即使战事一触即发他也镇定自若,没有一个夜晚和这次一样难捱。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许多她的画面来。他记得第一次见平乐是在猎园,她一介女儿身,却穿着男子的衣服骑马朝他奔来,来势汹汹。他觉得有趣,便刻意留着神,在她人仰马翻之时及时救了她……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戳穿。
月华从树梢的缝隙中洒下,映得清霜遍地。他抬头望去,是一轮满月。
(六)
太医说平乐公主福泽深厚,受上苍庇佑。那剑虽然贯穿她的胸口,却离心口还有两寸,并无性命之忧。
她躺了好几个月,从前是她在他跟前端茶倒水,如今反过来换他照顾她,帮她熬药、喂她喝药。他从前总在外征战,极少做这样的事,而今倒有了些寻常夫妻的滋味。
他时刻不离地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她就傻傻望着他笑。有他在,她身子好的极快,连添了黄连的汤药也能喝出甜味来。
她唯独怕的是换药。她伤还未愈,旧绢上总是牵连着新长好的肉,换下来时痛得撕心裂肺,再涂抹新药又是另一重折磨。穗儿伺候着平乐换背上的药,她趴在床塌上,揭旧绢的时候,疼得冷汗直流,张着嘴哭不出声音。
穗儿端来药膏给她换药,她怕痛缩进被子里不肯出来。他笑了笑,拂了穗儿出去。他从前在战场上厮杀,负伤是常事,换药他比穗儿更得要领。
他常年握剑,手上生了茧,于是用指腹沾了药膏,小心地抹过她的伤疤。胸口温热的触碰让她羞红了脸。她转过脸去,他反而凑过身来,故意捉弄她:“夫妻之间要这么见外么?”他虽在揶揄她,可目光触及她的伤口,眼中又添了怜惜。
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认真望着他:“执玉,永远别离开我。答应我,好吗?”
他不再犹豫:“好。”
到了开春的时候,她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按照祖制,公主出降后都要去宫外开宅建府。她的婚事办的仓促,连府邸都还没修好。皇帝舍不得平乐,特意挑了处离宫近些的地,剩下的全权交给平乐。
平乐看着工部呈上来的图纸,饶有兴致在上边圈点,画完还不忘给魏执玉过目。那时他正坐在廊下看兵书,接过图纸一看,只见凉亭旁还有好大一处空地,于是问她:“这里单独留出来做什么?”
“府里得有习武场。”
他笑着点头:“你可真替我打算。”
她从他手中抽过图纸,狡黠一笑:“想得倒美,这是替我儿子留的。到时候,你得把你的看家本领全拿出来,好好教!”
他忍俊不禁:“你想得可真周到。”
她起了兴致,将图纸卷起来拍着掌心,神采奕奕:“我们干脆生四个儿子,你分别教他们刀枪棍棒。再生四个女儿,我教她们琴棋书画。”
他那时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刚入嘴,听她一说呛得咳嗽不停。他哭笑不得,抬眼去看她。一簇迎春花坠在她的肩头,黄灿灿的开得正艳,映着她的笑靥,是这个春日最明艳的风景。以至于很多年后,这个画面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七)
他从前常年征战,马背上不曾停过。如今卸了盔甲,他闲不住,总翻从前的兵书看。
他不说,可她心里明白。他这样的人,生来就不该囿在这深庭广院中。他虽是驸马,却也是藩王降将,大祁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只恨不能挑出错来。
她便将修建公主府的重任一揽子交给他,给他出宫走动的机会。
她仍怕他闷,又好说歹说同她父皇求官。皇帝最终答应给魏执玉安排官职,让他掌管京畿的守卫。同让他领兵打仗比,虽然仍有些屈才,但也比让他赋闲好得多。
京畿衙门中琐事多,他回宫一日比一日晚。黄昏的时候,她总让穗儿将殿门敞开,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在他回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他。
十五那天,太医过来请平安脉。她一个人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倦意便来得早。刚用过早膳,她就撑着脑袋在案上打盹。太医突然跪地贺喜,彻底搅了她的清梦——她有身孕了。
那一天对她来说欣喜而又漫长,那个孩子分明还没成形,她却想了很多,从孩子的名字到孩子的眉目,究竟是会像她还是像他?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指使着宫中的小黄门去传禀她的父皇,一时之间满宫大喜。宫里的人全都知道了,除了他。
她想亲口告诉他,她想看他得知她有身孕那一刻的神情。她刻意嘱咐过,因此寝宫的宫人们都神态如常,忍着没露出喜色来,可一个个都和她一样翘首以待,盼着驸马爷回来。
她在外殿的小门前反复踱着步。眼看着夕阳给重重宫阙镀了一层金边,慢慢地又掉到殿宇底下去了,最后只剩下暮霭沉沉。
那一晚,她没有等来他,而是等来了前来传禀的侍卫。
他们说今日祁京又叛贼流窜,驸马亲自带人去追,追至西郊后再无音信。
她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顾宫人劝阻,她执意亲自要出宫门找他。皇帝听闻急着赶来了,她有身孕按理应更妥帖些,可她以死相逼。
她自幼就有主见,皇帝从来拦不住她,只得派了三百羽林军随行护卫。
十五的明月高悬,她找到他的时候月已中天。他安然无恙,却拿着剑和她的三百羽林军僵持,在他身后的还有孟云霓。
他一心只护着孟云霓,并没有看到她。羽林军将他们围在中间,剑拔弩张。叛军只有百来人,不是羽林军的对手。眼看着这场厮杀一触即发,她吓坏了,连忙去唤他的名字。
他终于看到了她,眼风轻轻一扫,凉薄至极。她十分诧异,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又唤了一声。见她过来,滇地叛军手里的刀高了三分。他抬手让他们收手,然后朝平乐走了过去。
平乐去拉他的手,“执玉,你要干什么?跟我回去好么?”
他十分平静:“平乐,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平乐面如死灰,欲言又止。他终究还是知道了,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曾想会来的这么早。
当初那些刺杀他的人并非是孟云霓派来的刺客,而是她特意从羽林军里挑出来的高手,为了就是以假乱真,伤她却又能保她性命。她虽然骗了他,可她挨的每一刀、痛的每一处伤都是真的。他当初一意要离开,毫无回旋的余地。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只能以身犯险用苦肉计去骗他一点点真心。
她突然记起了什么,从死灰中有翻出一丁点希望。她伸手抓他的手,将他的掌心紧紧贴在自己的小腹上,笑中含泪:“执玉,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孩子了。”
他方才所有的防备与抗拒瞬间坍塌,低头望着她小腹。惊讶与沉痛在他眸光中纠缠,隐约透出一丝半点的喜色,却又转瞬即逝。
他没有说话,转过头望了一眼孟云霓。平乐知道他犹豫了,她察言观色上前拥住他:“执玉,你跟我回去。我向你发誓,我一定放他们走!等孩子出世,等咱们的府邸修好,咱们就搬过去。是男孩我们教他骑马射箭,是女孩就教她抚琴作画,我们都说好了的,你不会不记得的。我们说好了的……”她急得哭出了声,连连啜泣着。他的手本握着拳,握到最紧处,终于缓缓张开。
她话音刚落,身后飕飕有箭划过,不知是哪方先射了箭。平乐猛地回过头,中箭的竟然是孟云霓,随之又有箭雨朝着叛军袭去。她慌了神,完全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朝着羽林军大喊:“谁在放箭,给我住手!”
她的命令没有作用,箭雨并未停下,滇地的叛军开始反攻,僵持的形势瞬间被打破,两方拿出兵刃厮杀。
他转身拔剑,她拉住他衣袖挽留,被他挣开:“平乐,你叫我如何信你?”
他有以一敌百的身手,他一回去两方难分胜负。刀剑无眼,她被羽林军强行护送着离开。
月色映得遍地如霜白,春天的夜晚也生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