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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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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日极多降雪。小雪连着大雪,仿佛没有一刻停止。谢渊擦了药油,那冻疮到底没犯过。而在府内后院昏暗的耳房中,陈安之摩挲双手红肿的肌肤,痛痒直刺心底。
寒风透过窗棱吹入,她吃力地穿起衣裙,随意挽起发髻,便一瘸一拐地去厨房帮工。“手脚麻利些!”膳夫不耐烦道,“抖抖索索,拿乔给谁看!”
“我手生了疮。”陈安之低声解释,“并非拿乔。”
“手生了疮,这里谁人手不生疮?”膳夫的老婆唤作二娘子,二娘子膀大腰圆,讥讽道,“你还以为自己是那高门大户的小姐不成?”
陈安之咬住下唇,再不发一言。手指探入冰水中洗刷蔬菜,很快指尖便冻得发紫,失去知觉。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早膳,不过冷窝窝罢了。等日头升起,她便拎起桶,出门去城中的小河边洗衣裳。府中多男子,衣裳又脏又硬,散发着难闻的汗味。她把衣裳浸透河水,然后坐在青石边举起捣衣杵,使出全身力气捶打起来。
一直忙碌到午后,这才拖着木桶回到府中。她好容易才能歇口气,躺在冰冷的榻上,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何苦做这营生?陈安之摸了摸枕下的玉环,轻轻叹息。她倒是想学萧贵妃,出家做尼姑,成日念经礼佛,求下一世投胎至平凡人家。但庵中老尼说她命不该如此。她的命是怎样的?陈安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听乳娘讲过清河公主的故事。清河公主美貌无俦,号称萧梁第一。后来萧梁被陈氏取而代之,清河公主流落民间,最后竟沦为风月女子卖唱为生,观者如堵。齐武帝闻之,令京兆尹将她赎出,在建康城中另辟府邸所居,至今仍有“清河巷”。陈安之幼年听过几次这个故事,惊吓不已。如今想来,同为亡国公主,她陈安之在谢宅洗衣做饭,一介女仆倒要比做妓女强些。但细细琢磨,清河也不过挣扎求生罢了,恶心的是那些男人,亡国好似事不关己,萧梁齐陈乃至这龙城发迹的宇文氏族,都未曾妨碍他们寻欢作乐,辞赋吟骚。
陈安之恨自己的父皇,他不识好人,枉杀忠良,最后连亲生儿女也要斩尽杀绝。她握住那玉环,喃喃低唤,“九哥……”
陈望之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假若九皇兄尚在,她是否能悠游宫廷,仍安心做她的公主,等谢渊迎娶?
但没有假若,陈望之已死,父皇恨极了这个幺子,陈安之与姊姊增华哭求数日,却连他尸身葬在何处也不知晓。
“死了就死了!忤逆,早就该死!”陈玄咆哮,目露凶光,“要不是他——”
细雪纷纷飘落,陈安之忽然想起,一年兵荒马乱,无论清明还是冬至,她都忘记给可怜的九皇兄烧纸。
谢渊自贺兰方成的府邸饮了酒,马踏飞雪,回到本宅时已过酉时。
“将军回来了!”门口的小厮赶忙上前迎接,就要牵过谢渊的黑马。谢渊薄有酒意,微微笑道,“这马不认生人,莫踢了你们。还是我自己牵去马厩。”径自牵马而去。小厮忙提着灯笼跟在后头。谢渊将马栓好,抚了抚黑马光润的鬃毛。这匹黑马来自大宛,乃宇文彻所赐,谢渊极为爱惜。黑马喷出温热的鼻息,打个响鼻。谢渊低声道,“今日辛苦你了。”
“将军去休息罢,明日还得上朝呢。”小厮提着灯笼,引谢渊往寝居去。谢渊穿过连廊,忽然瞥见墙角处飘起几颗火星,登时警觉,便喝道,“是谁!”一语未毕,人早已拔刀冲了过去。小厮大声喊叫,未几,十几名侍卫就冲入院落。却听谢渊道,“无妨,是我眼花了。”
侍卫道,“将军安好?”
“没事,”谢渊语气平稳,“你们回去罢。”
原来谢渊发现火星,以为是有歹人纵火。他出身旧齐世家,却投靠宇文彻,在新朝颇受重用,很多齐人将他视为眼中钉一般。但那墙根处并非心存不满的齐人,而是一名女子。只见她穿着破旧的袄裙,火光映照下,一张脸儿颜白如玉,容貌有几分眼熟。谢渊收起架在她脖颈上的匕首,沉吟道,“你是……”
“回将军,奴……”陈安之咬一咬下唇,“奴是阿华。”
“原来是你。”谢渊恍然大悟,“我记得你,你是老六的远亲。起来罢,你躲在此处烧什么?”
陈安之低低道,“烧纸。”
她想起清明冬至都未曾给九皇兄烧纸,如今又多了增华姊姊,故而趁着夜色来给他们烧纸。但她哪有花纸来烧,不过捡拾了几张废纸,剪成小小的五铢钱,烧一烧聊表心意罢了。
谢渊闻言道,“原来如此,但此时早过了烧纸的时节。”
陈安之道,“无非求个活人心安。”
谢渊不意她竟有如此回答,怅然半晌。刚流放北境时,他也惦记着为父母亲人烧纸,但那时连命都几乎保不住,上哪里去寻找花纸呢?唯有深深一叹而已。
“刚刚听你……仿佛在唱歌?”谢渊道。
“奴有感而发。”陈安之竭力站得端庄,“将军可要听么?”
谢渊自忖不该在夜中与女子搭讪,但他听到那歌声,缠绵悲切,如泣如诉,正是他吴地的四时歌,于是向后退去一步,“请。”
陈安之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再张口时,声已哽咽。
“崎岖与时竞,不复自顾虑。春风振荣林,常恐华落去……”
纸片忽然被寒风吹起,火光骤亮。借着火光,谢渊发现陈安之双手蜷缩,那手指冻得红肿不堪,顿时心生怜惜,“你是生冻疮了罢?且等着,我有陛下赐的药油,对冻疮最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