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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道长是门派里有名的技术宅。
      上至白须白发长胡子飘飘的长老,下至刚入真武剑鞘都抬不起来的垂髫小儿,提起道长的名字,他们都会来这么一句:“哦,就是那个拿驱影煮茶扫地还放烟花玩儿的豆芽菜。”
      当然,此事仅限门内弟子以讹传讹,对着外人,这群好面子的牛鼻子多半要对道长大肆夸奖一番,什么弱冠之年就能让影子使出精妙绝伦的暗器手法,什么闭关半年就参透藏经阁断了传承的前辈手书,什么离渊能坚持两刻钟、三息内能放出十六个影子之类神惊鬼哭的技能,总之要多夸张有多夸张,把他们这位同门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当然,除了前半部分,大多数是即将撑破的牛皮。
      外人绝想不到,他们凭借各种描述在脑海中描绘出的三头六臂,其实是个四体不勤的阿宅。
      好在道长长年不出门,门派里的老江湖家丑不愿外扬,小萌新看见他认不出,于是江湖上的种种传闻,也就没个印证。
      但今天大问题来了。
      道长起不来床了。
      字面意思,没法儿起床。
      他唯一的一套衣服没了,连同内衫和外衣,上到头冠下至长靴,甚至连带配套的带钩铁玉都里里外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茫然地坐在暖乎乎的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的确不怪他,小时候被掌门捡回来的时候,他身体就这么弱。
      不过也就是茫然了一会儿,作为一个技术宅,他有他独特的解决方法。
      “阿影,帮我去师兄那儿借套衣服。”他像往常一样用独特的运功方法凝气驱影,然后懒懒散散躺回床上,撒手掌柜做的习以为常。
      然而半晌并没有什么回应。
      他窝在被子里也不担心,长腿使劲去够脚底下没盖好而透风的被子缝隙,用灵活的脚趾掖好,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大概是昨天让阿影劈的柴没劈完,等一会儿就好啦,反正不会有人来叫我,还是来个回笼觉吧。”他这样想。
      “师兄……师兄在吗?”咚咚的敲门声非常及时地打碎他的美梦。
      好像是专程给他送水送饭的小师弟……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
      ——是的,真武门派上下唯一需要师弟送饭的师兄,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
      说到这个,又不得不提每每对他恨铁不成钢的师父,只要一碰面,唯一检查的课业就是辟谷术:
      “我那么多徒弟,不会微明生灭,可以;不会无迹,可以;甚至连不会驱影,我都能给他教会,偏偏你这么个拿影子玩成精的家伙,跟我说一顿不吃就饿得慌,吃得油腻了还要胃疼,还有脸抱怨新来的厨娘饭做得不好吃!老祖宗净身修心的训诫呢?都吃到你这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接下来一般是气急了的一顿教训,并且一般是他师父的影子先输,他趁着那会儿去偷点招待外客的瓜子香果,回来坐下边吃边接着看他的影子揍他师父。完后师父摸摸鼻子,十年如一日地大放厥词:“等为师云游回来,再教训你不迟。”
      对,就是这个动作!
      师弟熟门熟路避开散落了一地的符咒桃木和旧书,把早点放在外室的小几上,扭头看见他缩在被子里,摸了摸鼻子赶紧红着脸转过头去。
      哎,师弟这个动作可比他师父可爱多了。
      “师、师兄,大师兄说你昨天的柴没劈完……还,还有六长老,他让我传话叫你过去试他锻造的新剑。”师弟背对着他小步小步往外挪,“师兄没事的话,我、我先走了。”
      “诶,等等!”这个可来的更快一点,“帮我去找大师兄借套衣服……对了,别让他再拿师弟们的旧衣服糊弄我,太小了我穿不上,我要新的。”
      “好的师兄!我先走了师兄!”
      听着小师弟急匆匆关门,道长长舒一口气,安然地躺回榻上。但令他懊恼的是,这么一番折腾,把他的睡意吓跑了,还让肚子咕噜噜敲起锣来,紫米粥的香气远远的从食盒缝儿里透出来,勾得他咽了好几回口水。
      去吃,还是不去吃?
      这是个问题。
      他裹紧了被子,稍微将脚尖从刚才掖过的缝隙探出去——又呲溜一下缩回来。
      真武门派为什么要建的这么高?不知道高处不胜寒吗?!
      他痛心疾首地数落了一遍记得起来的祖宗,更加努力地掖住被子。然而紫米粥的香气既微弱,又难以忽视地钻进鼻孔,在胸腔里荡一个来回,又香喷喷地呼出去。他盯着不远处小几上孤零零又暖融融的橡木食盒,分辨出紫米粥浓郁香气之下的东西。
      稍微带点酸和辛辣味道的清香,是爽口清脆的腌黄瓜;面食的松软香甜与馅料独特的鲜美,是薄皮大馅的汤包,再配上浓稠的紫米粥……道长的涎水能流到三米长。
      ——可是真的很冷。
      ——真的,真的,非常冷。
      ——他才不要下去。
      道长裹着被子赤脚下地,艰难地走到小几旁,拨拉开书简,坐在地上铺的的软垫上。
      ……
      热粥进肚,他终于开始动脑子,觉得稍微有些不对劲儿了。
      阿影的柴没劈完,叫半天也不见,跑哪儿去了?
      “师兄我把衣服拿来……”师弟脚步匆匆地奔来,以为他还在床上,直接将门推开,恰好直愣愣和端着碗粥喝的道长大眼对小眼。冷风随着房门大开直扑进道长怀里,他缩了缩脖子:“阿嚏——”
      师弟又忙将衣服扔下,火烧屁股似的跳出去带上了门。
      “阿嚏——”他揉揉鼻子,赶忙放下粥开始穿衣服。
      可是衣服也是冷的,把他身上被子捂出来的热气儿全吸走了。
      “师兄我先练功去啦,待会记得去找大师兄——”师弟的声音远去了。
      哼!连乖巧的小师弟也学会“练功遁”了。
      他一下就委屈起来,打了几个喷嚏眼圈儿也开始发红,桌上的粥在他穿衣服穿到一半的时候就凉了,包子也是,腌黄瓜也是——哦,腌黄瓜本来就是凉的。
      总之一早上起,就没一件事儿让他高兴的。
      根源还是衣服!
      没人拿走他的衣服,他就不会光着身子去吃早点,就不会被冷风吹,也不会喷嚏打个不停。
      等等,还有他的影子。
      他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运功,一边想:要是有影子在,他也不会这么狼狈。
      可是内力运转几个周天,唤不出阴阳之气,影子不在他这里。
      他又吸了吸鼻子,一侧已经塞住了。他问自己,影子呢?
      他也不知道。

      “老夫实在甘拜下风,少年可期啊——”鹤发妍颜的老道一副前辈的口气,看似胸怀宽广地拍了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后辈的肩膀,实际上心道这家伙和他切磋连驱影都不放,分明是不把他这老人家看在眼里。
      “前辈谬赞。”瘦骨嶙峋的青年拱手,方才鼓荡的真气内敛后,看起来极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瘦弱得甚至令人怀疑他背上沉重的剑鞘会不会把他压得栽一个跟头。跟同龄人比起,他实在太瘦了,高大的骨架子戳在地上,勉强披了一层能糊住全身的皮,像一根竹竿,就剩下精气神炯炯。
      老道不时上下打量他,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徒弟的影子揍得实在难堪,他看着眼前这个青年,总觉得所有打赢他的真武都像是一种套路:“小友师从何处啊?”
      青年闻言抬头直盯着他:“家师长年外出云游。”
      老道心头一乐,找到云游的人可能性太低了,那他就可以随便拐骗,不怕回头对方把师父搬出来:“我观你内息磅礴,招式精妙,但使出的都是外家功夫,莫非是尊师未曾教导过内家道法?”
      “是我不会驱影。”
      老道心头更加幸灾乐祸,方才对这青年的那半分猜忌也消失的一干二净:“若蒙小友不弃,贫道可否求个不情之请,权且充作一回江湖散师,来换得小友与我回趟门派?”
      ——要是让这位跟他那狗徒弟的影子切磋,不知道会是何种结果。
      “不行。”青年脱口道,“我还有地方没去。”
      “额……不知小友欲往何处,贫道可否同行?”老道誓做狗皮膏药。
      “青楼,画舫,酒馆,皇宫。”
      “贫道可助……”等等,这小道士说什么来着?
      老道瞠目结舌,半晌道:“你要如何去?”
      青年诧异地看他一眼:“两条腿,走进去。”
      “不……”老道头疼地扶额,“小友这个样子,是进不去的。”

      “阿嚏!”道长举着板斧,一个喷嚏打下去,斧头劈歪了,陷进底下的矮木桩里,他使使劲儿,没拔出来,反而因为斧头柄太滑脱了手,一屁股摔到后头的草丛里,惊走几只本来默默吃草的兔子。兔子撒腿跑了,撩了他一身泥。
      他拍拍身上的泥,被兔子刨起来的泥土泛着湿润,融进了洁白的衣摆,越拍越脏。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眼圈连着脸蛋都红彤彤的。
      可也只是红彤彤而已,他站起身,绕着木桩转了一圈,倔脾气上来了。
      ——哼,没有影子我也能做好!
      他收拾收拾已经劈好的柴禾,腾出一大块空地来,屏气凝神,磅礴的真气收在他掌中,汇集聚拢,渐渐形成一小股风旋,接着猛地冲破他的限制,火弹暴突似的袭向木桩。
      成功收回斧头×1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忽觉眼前一黑,嘭的摔在地上,鼻子撞得生疼。身体一阵阵发软,虚汗哗哗往外出。
      他躺在地上休息,稍微缓过来一点,就又苦中作乐地想:“这一招之前让影子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这次居然成了!看来还是我强一点儿。”
      可他眼圈红的更厉害了。
      劈完了柴,他按照小师弟的口信一步步往大殿那边走。六长老一般在殿后头的锻造房门口等他,不会让他进去。
      ——主要是实在被吓怕了。
      他头一回进锻造房的时候,特别新鲜,逮哪儿都想瞧一瞧,摸一摸,结果不知道碰着什么机关,门落了锁,他被关在靠近炼炉用来存放材料的一个侧室里,空气滞涩,暖热干燥。
      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寻常锻造房弟子,能凭着基本功法在里头炼一个时辰的铁,就是普通人,也撑过半个时辰才会觉得不适。
      他知道这个,就不太当回事儿,放出影子去叫人,然后安心地遍地祸害那堆材料。
      但他忘了,影子也是第一回来,和众人走散了,又不会说话,彷徨在错综复杂的锻造房里,迷路了两刻钟才找到出口,急匆匆终于碰上他师父,俩人连比划带蒙地交流,方知道出了什么事。
      最后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他埋在材料堆里,浑身燥热,烧的人事不省,满嘴胡话。
      ——为什么大殿要修这么多台阶。
      他捶了捶腿,只想没形象地坐在这无穷无尽的白玉阶上,那个杀千刀的贼不仅偷走了他的衣服,还把他一套双剑卷走。就连他拴在门口的那匹灰公子,居然也温温顺顺地跟着跑了,害得他现在只能靠两条腿吭哧吭哧地爬台阶,浑身灰头土脸的。
      ——哼,跟人跑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公子好生俊朗,奴家看的心都酥了~”
      “来嘛~公子饮了这杯~”
      “公子,奴家弹得这曲儿好不好听?”
      看着他带进来的人被一群莺燕围住,老道瞪眼的同时又好好把这愣头青打量了一番:虽然瘦的像个竹竿,门脸其实一点不差,峻眉深目,修鬓高鼻,不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忧郁的书卷气,恰好是风尘女子爱的那一款。
      “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来,奴家敬您一杯~”老道是真老,可除了那头白发外表也是真年轻,不怪那女子认错。他看着眼前这杯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知道这玩意儿里头有啥。
      他刚想提醒一块来的小道士,就见青年斟酌着尝了一口,然后把凑到他嘴边的酒全喝进去了。
      ……罢了,待会趁他喝醉把他带回去吧。

      酒,是他下山的目标之一。
      青年饮了一口,觉得醇香可口,通体暖热,于是放心大胆地开喝,稍微有些头晕的意思,就马上运功将酒气经呼吸逼出,一来二去,跟他对饮的姐姐们接连匍匐,他还没事儿人一样大马金刀地坐在原处,听唯二不喝酒的歌妓和琴女婉转靡丽的歌声。
      他觉得有点无聊了。
      方才那老道士告诉他,这时节河面上冻了浮冰,画舫要到开春甚至立夏才找得着。而皇宫今时不同往日,戒备森严,已不许江湖人士窥探,即使是像他们这种和皇室来往甚密的正统道派,要进宫也得先递交拜帖,一层层传到皇帝书案上印过玺,才能获准得个面圣的机会,实在是麻烦得很。
      他看看伏在桌上露出大片肌肤的姐姐们,以及一桌的杯盘狼藉,觉得十分划算。
      酒馆,不用去了。
      他将一壶酒和些精致的点心装进包裹,目光又扫过整室的金迷纸醉,顿觉乏味。
      他想起昨天没劈完的柴,又惦记刚才被老道士逼着换下的道袍和藏进包裹的双剑,觉得这所谓的江湖也没多有意思,不值得门内的那些小师弟们天天挂在嘴上;这酒,也没有好喝到让那个好吃懒做的混蛋每天心心念念的地步。虽还没看那万户江南断愁水,十里开封不夜城,他觉得,大概也就那样,还不如跟那家伙去后山上抓兔子烤来吃有意思。
      ——他烤,那个混蛋吃。
      ——现在他也能吃了。
      想到这儿,他兴致勃勃地起身,老道士好像吓了一跳,赶忙问他:“去哪儿?”
      “回门派。”

      “昨天我找的你五师兄,他离渊时间虽长,但还是不够我改出最合适的剑纹,而且试过这套新门派服的弟子都嫌离渊变小了,看来问题是真的很多。你笑道人师兄又不在,你看,我这不就只能找你了嘛。”道长终于走到锻造房门口,气儿还没喘匀就被向来啰嗦的六长老劈头盖脸来了一通,他抹了把脸,面无表情地不住点头,头脑空白地机械应道,好好好是是是。
      “……所以说,我攻击的时候,你拿这剑,导出阴,对他放一个离渊。”终于讲到重点上,道长回神,接过装备,换下了身上污迹斑斑的衣服。
      ——早上才刚拿的新衣服,转眼就脏成这样,真没用。
      道长对着换下的衣服毫不留情地唾弃道。
      穿好衣服,执起双剑,他对着六长老叫过来的另一名弟子:“来吧!”
      只是为了试剑,那人攻势并不猛烈,起手道生一剑,凑到他跟前,想以最快的速度套出离渊,道长也猜到他多半会这样出手,早已将流转真气导入剑身中,提手舞出熟悉的轨迹——
      锵!
      对手的剑撞在他的剑身上,磕得他手臂发麻,他未预料过这种状况,根本没做防备,气息一乱,蹬蹬后退几步才将冲力卸掉。那弟子却会错了意,以为这位神秘的师兄终于要动真格儿地切磋一场,登时不再以最快套离渊为目标,翻滚拉开距离又迅捷地将和光同尘的剑气甩出,直逼他面门,后手的驱影时机抓得很准,他反应过来翻滚避开的时候已经被对方的影子划了好几道。
      过去碰到这种情况,一般是他的影子上去打。
      可现在是他拿着剑,不仅要应对兴奋着满眼求赐教的师弟,还要对付那无处不在的影子,左支右绌,好一番吃力。但这还不算最糟,更令他难受的是,离开影子,他的所有奇招都大打折扣:想叫影子无迹的时候,他得自己上,就不能偷偷在底下做上善的陷阱;微明生灭的五段,他得满打满算地一个人打完,累得要死,就再没力气再动愈守中;重中之重的是,没有离渊。
      可能也就半刻钟,他却觉得已经缠斗了半个时辰,气息大乱,脚步虚浮,被师弟成功地套进了离渊,一时动弹不得。
      “你们在搞什么?!我要的是你放离渊!怎么反而被套进去了?”六长老急得跳脚,也看出点不对来,“哎哟小祖宗,你不会是又生病了吧?”
      “阿嚏——”刚从离渊里出来的道长很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师兄——”师弟愧疚地看他,天真自然地补刀,“我没想到师兄会生病。”
      道长揉揉鼻子,眼圈又红了,他背过身去,把剑交回到六长老手里:“等我好了再来。”
      “没问题没问题,快点回去休息吧,多喝点热水啊,叫你影子给你去百草房那边抓点药……”
      道长头也不回地走,六长老的絮叨渐渐远去,耳边清净下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要是影子还在该有多好。
      平时不觉得影子这么重要,呼来喝去几乎当成仆役使唤,一旦消失,才发现像是缺了半身,心底空落落缺了一块,干什么都梗着口气,憋闷憋闷的。
      至于影子为什么会消失,他想,可能因为他对阿影不太好。
      不如说是太不好了。
      他难得沮丧地垂头,想起过去种种,眼圈红的更厉害了。
      他想起上一次他受风寒的时候,正赶上夏末秋初的暴雨。他迷迷糊糊缩在床榻上,听外头电闪雷鸣,雨点像石子一样噼啪打在窗棂。而阿影沉默着悄悄出去,还记得拿伞,带回来的药没一处淋湿,整个影子却滴落一地墨汁状的虚幻阴气。
      可惜后来他烧晕乎了,别的不太清楚,只记得暖乎乎的汤药和蜜饯。
      还有那次他从藏书阁三楼的房梁里找到的《幻虚经》,也不管那只是未补全的残本,托大直接拿影子上手练,结果连着三天,阿影分裂成了两个,颜色浅淡,精神萎靡,还勉力替他完成每天本该由他来做的门派任务。他虽没体会过作为影子被硬生生分裂成两个是什么感觉,但他想,那绝对不是什么好滋味。
      还有每次试剑,做新装备,阿影总是最先受那些忽大忽小内息冲击的人,他随心所欲地改装备,改运气方式,甚至改变通贯和阻塞的穴道,受影响的都不是他自己,而是阿影。
      掌门管他叫武学奇才,夸他悟性最高,其实都是阿影。
      他所有的肆意妄为,天马行空,全靠有阿影替他兜着。
      可是现在阿影不见了。
      “咚!”他埋头走着,冷不丁撞到别人身上了。他退开几步,也不抬头,闷声道:“道友见谅。”
      他怕被人看见他红的像兔子一样的眼圈。
      “几日不见,难得见徒弟你从小院出来,莫不是天要下红雨啦,来,把你影子叫出来,跟这位道友……”看他半天没顶嘴,老道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了徒弟?”
      一听是师父,道长猛地抬起头来,却在一瞬间闭紧了嘴。
      师父身边,跟了另一个高高瘦瘦的道长,不背双剑和剑鞘,也没穿道服,此时正紧紧盯着他,眸色沉沉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道长也瞪大眼,反盯回去,却渐渐觉得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身周。
      老道似乎也意识到了某个问题,对身边的青年道:“小友回来,想必要先去处理些门内事物,咱们戌时再聚于此,如何?”
      “不必,我在这里等你们。”他仍盯着红眼圈的道长,神色难名。

      道长和他师父一起走了。
      青年留在原地,不时有来往的门中弟子见他一身锦衣,未持兵器,就拿他当成外客招待,殷切地询问,又被他一一回绝。
      那个混蛋没认出他来。
      他摸摸自己的脸,先是有点解气:活该那家伙,找不着他,该急哭了吧。
      但他又觉得憋闷:人都站到跟前了,那么近,还撞了一下,盯着瞧了半天,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那种生魂相互吸引的感觉,浓重得要从心腔里迸发而出,即使他现在换了副形态,本质还是那家伙身上的阴气,站在太阳底下不会投下第二层影子,使出的剑法不能驱影,身材也和他一样瘦弱——即使能做些变化,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
      怎么看了他两眼,就走了呢?
      青年的脚擅自动起来,朝着熟悉的小院走去。

      道长把师父领进院里,一开房门,只见遍地书籍散乱,他又立马阖上门,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师父我们在外边说吧——阿嚏!”
      “哎……傻徒弟,为师不嫌你,走走走进屋说,在外边儿再把你冻坏!”
      屋子里还保留着他早上走时的样子,床上被子卷成一团,剩了一半的紫米粥凝固在碗里,各种各样的书简符咒堆了一地,他扯过软垫,拨拉开地上的书,给他师父整理出一块堪堪能坐的地方,就此沉默下来。
      师父了解他这徒弟,现在催他反而什么都不说,过一阵,等一会,他就能倒豆子似的把问题一股脑儿倒出来,于是他开始给弟子讲这次云游的趣闻,以打破这段尴尬又凝滞的时间。
      “刚才你撞见的那个人,是个同门,看不出来吧。我碰见他的时候,切磋了两把,本来马上就要带回来给你估估他实力,结果你猜他跟我说他要去哪儿?”师父顿了顿,看他没有开口的迹象,继续道,“青楼!皇宫!我滴个乖乖,一个道士,说要去青楼!干什么?给姑娘们看相吗?”
      道长抬了抬眼,似乎有些兴趣。
      师父继续道:“他穿着道服,扛着双剑,就要进青楼,要不是我,他得给人轰出来!嘿,结果他换了衣服,卸了剑,进去却只知道喝酒,把一圈小姑娘喝的东倒西歪,就这么出来了,转头跟我说他要回门派!你说这人怪不怪。”
      “我的影子丢了。”道长冷不丁说。
      什么?
      师父猛地站起身来:“刚才风有点大,我好像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的影子没了。”道长吸吸鼻子。
      “吱——”门开了,二人同时看向房门,一道过于凝实的影子裹着冷风走进来,还记得体贴地阖上门。
      “徒弟,你又逗我……”师父摇摇头,痛心疾首道,“兔崽子,一天不打就……”
      “哇——”道长蹿成了一道灰白色的虚影,猛地扑到影子身上,“都一天了!你去哪儿啦!”
      他憋了一整天的红眼圈终于变成汹涌的眼泪,滔滔不绝地流进黑影脖颈的位置,他埋首在黑影身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今天我,我想了好多,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你说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你不要走…阿嚏!阿嚏!”黑影身上有股奇怪的脂粉香,扰得他不住打喷嚏。
      “无量天尊啊……”师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随后的变化令他更为震惊。
      “阿影…”道长抱着抱着,忽觉触感不太对,他睁着哭得朦胧的双眼抬头瞧,瞧见一个光滑洁白的下巴。
      “哭够了?”青年顺手给他擦擦眼泪,极为顺手地给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嗯…嗯。”道长愣愣点头,看着青年挪不开眼,“阿影?”
      “嗯。”青年掏了掏包裹,取出从青楼拿回来的酒和糕点,在道长眼前晃晃,“现在,陪我去后山上抓兔子,你说的什么都答应我,不许反悔。”
      “嗯……”道长傻乎乎的。
      青年一手牵着道长,一手拎着酒,两人在师父面前关门走了。
      “兔崽子们……竟敢骗为师!”师父喃喃半晌,忽的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看好戏的笑容。
      ——那酒,影子徒弟喝了没事,可不代表他的傻徒弟喝了也没事儿。
      ——后山是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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