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之 绿漪》牛肉拉面

1、序章

　　终南山绝顶，猿猴难上，人迹不至。
　　然而，在那万仞绝壁之上，却有一片桃花林，终年繁花盛开，鲜果不绝。
　　林中有一所小小的庭院，院落石阶旁，卧了几块怪石，有如盆钵，盛着一汪清泉。波光流转，泉水温热。这高耸入云的绝顶，却是四季如春，便全因这眼温泉。
　　九宿在泉水里洗净了双手。
　　他直起身，坐在怪石上休憩片刻。雾气氤氲，袅袅地飘散在桃花林中，将日落时分的阳光模糊成淡淡的橘色。
　　“如果真的是……那么这一次……”
　　自语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融入周遭低弱的风声中，或许连他自己也不再听得清楚。
　　蓦地，一根枯枝从树桠间断落，“啪”地一声掉在他脚边，虽然只是极细的一枝，却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抬头四顾，周遭寂寂，夕阳落得更低，枝头的桃花被染得暗红，倒像血色一般有几分触目。低下头时，忽又在泉水中，望见一个人影。
　　不由一惊，随即哑然失笑，那自然是他自己的影子。
　　水雾缭绕，他的神情看来模模糊糊。九宿抬起胳膊，似乎想将迷雾拨开，却在探出手的刹那往水中猛地一搅，将自己的影子打了个粉碎。
　　“既然来了，何必再多想。”
　　他站起身，折回庭院。
　　院中空空荡荡，只生了一株桃树，落花层层地铺满了地面，看来已久无人打扫。
　　太阳已经落下，天空最后一抹灰金的霞光照着这株桃树。九宿静静地望了它一会儿，忽然手向空中一招，收回来时，掌心多了一颗拇指大的珠子，黯淡无光，看来并不起眼。
　　“三千年了……”九宿仿佛向何处叹息着说，“醒来吧。”
　　随着话音，珠子突然发出乳白色的光芒，恍如一团雾气慢慢地从他掌心浮起。渐渐地，光芒愈来愈亮，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醒来吧。”九宿重复了一遍。
　　那珠子如有灵性，忽地腾空飞起，绕着那株桃树徘徊数周，徐徐停落在一个树杈上，滴溜溜原地飞旋，光芒便也跟着飘忽不定。
　　九宿叹了口气，说：“三千年了，只有这一次机会，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就让我试试又如何呢？”他说这话的神态语气都如同对一个老友。
　　那珠子果然不再飞旋，飘忽的光芒随之变得静谧，恍如月光。
　　九宿微笑，淡然地挥了挥手，银白的光芒便一点一点地黯淡，那株桃树的枝叶却慢慢变得晶莹，幽幽地透出光泽，仿佛珠子的光芒正一丝一丝地嵌入它的骨干花叶。待珠子的光芒散尽，桃树已变得通体透亮，宛如水晶雕成。
　　这个时候，月亮刚刚升上半空。
　　九宿计算时辰，知道时候尚早，便从庭院的角落里找来一张破旧的瑶琴。他用衣袖拂去琴上的尘土，又接好断掉的琴弦。试了一试，瑶琴虽旧，琴音却还动听，便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信手弹了起来。
　　他也不曾认真记过什么曲子，弹了一半弹不下去，便换一曲，好在天长日久，听过的曲子着实不少。换了一支又一支，到得后来，不假思索，也懒得分辨自己到底弹的是什么。忽然指尖飘出一串曲调，听来异样地熟悉，不由心头一震。
　　忙停下手，抬头正见中天一轮明月。
　　凝神回想，立刻记起，三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曾弹过这支曲子。这曲子他从来就只弹过那么一遍，没想到却一直记得这样清楚，倒好像刻在心底似的。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问：“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那声音显得有些生涩，就像一个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重又开口了一般。
　　九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拂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幽歌。”他一面回身，一面淡淡地回答。
　　蟾光如水，静静地照拂着悄立院中的女子，本来生在那里的桃树，已不知去向。她踩着满地的落花，全身赤裸，肌肤如同莹白的玉石，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泽。然而，她神情坦然得有如初生的婴儿，一双眼眸便似明月般清澈动人。
　　女子说：“很好听。”却又微微地蹙起眉头，仿佛有什么令她困惑的事情。
　　九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这是一支凡人的曲子。”
　　女子便问：“那么你呢？你不是凡人吗？”
　　九宿说：“是啊，我不是凡人，我是仙人。”
　　女子想了想，又问：“那有什么不一样？”
　　九宿忍不住微笑，“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你很快就会成为仙人，你是生来就要修道成仙的。”
　　女子不太明白他的话，露出一脸的狐疑，可是她却没有追问下去。
　　夜正深，虽然此处地气温暖，但夜半风凉，女子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抱紧自己的胳膊。
　　九宿走到她面前，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女子顿觉温暖。她虽然刚刚才幻化人形，却也知道该说些感谢的话，便抬起头。却见面前的男子静静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平静得仿佛不带任何的表情，却又像含着很深的意味。她心中一动，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底便有许多模糊的影子晃过，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听他低声说了一句：“你终于还是醒来了，绿漪。”
　　“绿漪？”女子望定他，“这是我的名字吗？”
　　他犹豫片刻，点点头。
　　“绿漪。”女子轻轻念着。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觉得那样熟悉，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难过，可也有几分欢喜，这样奇怪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
　　女子越发觉得，她来到这个世间，一定有着什么目的，十分重要，那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想不起来了。这感觉就像心底里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明明知道后面有着什么，却怎么也无法将迷雾拨开，她禁不住焦躁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他忽然说，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说也奇怪，一听到他风清云淡的声音，她便心头一凉，莫名地平静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她环顾四周，这院子收拾得倒很齐整，却到处都是尘土，一看就知道已经好多年无人居住。
　　“这是一个道士修炼的地方，他是你的师父，你本来就是跟着他修道的。现在他与你的师兄一同出去云游了。他想不到你会在这时幻化人形，你本该再修炼两百年才能成形的。”
　　“那么，我又怎么会提前两百年幻化成形呢？”
　　九宿微微笑了笑，“那是因为，我用定灵珠唤醒了你。”
　　“定灵珠？”绿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话音未落，掌心一热，一颗拇指大的珠子出现在她眼前，仿佛她一唤，便现身了似的。绿漪见那珠子黯淡无光，似乎并不起眼，然而一握住它，便觉得有一股温暖之意，绵绵地直透到骨子里，说不出地舒服。
　　九宿又说：“定灵珠是这天地间的神物，就是从未修炼过的凡人受了它的法力，也可以立时成仙。只是它的法力有一定的时辰，我算到今日正逢这个时刻，就问昆仑西王母借来一用。”
　　绿漪怔怔地听着他说，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这珠子是你借来的，那么你还要还回去喽？”她这样说着，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珠子，仿佛十分不舍。
　　她犹豫良久，才摊开手掌，将珠子送到他面前，心里说不出地难过，就像舍弃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东西，这感觉毫无缘由，却自然而然。
　　九宿也不接，只凝视她许久，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他拿过她的手，轻轻弯起她的手指，将定灵珠合在她的手心里。“如果你喜欢，那就留着好了。”
　　绿漪顿时高兴起来，也还有一丝担心，“你不是说，这是一件神物，真的不用还回去了吗？”
　　“算了吧。”九宿闲闲地笑道，“天地间的神物多了去了，改日我再找一颗别的珠子还给他就是。”
　　绿漪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没有这么简单，然而她实在舍不得这颗珠子，也就不再提起，欢欢喜喜地将定灵珠捧在手里把弄。
　　忽听他说：“我要走了。”
　　她一惊，忙抬头看他，这就要走了？
　　九宿微笑，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绿漪觉得心里有很多话，却一句也抓不住，怔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要来唤醒我？”
　　她好像问了一个很特别的问题，九宿沉默良久，方说：“你相信宿命可以改变吗？”
　　“宿命是不能改变的，任何人想要强行改动宿命，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
　　绿漪刚刚才幻化人形，这样的问题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可是不知为何，她竟然就这样脱口回答。
　　九宿好像早已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淡然地一笑，“是么？但我就是想要试试。”
　　那样平静的神情和语气，不像是要做一件不可能达成的事情，倒像早已将一切都纳入掌握。
　　然而，绿漪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悲伤。
　　这悲伤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心口划过，心中的迷雾忽然析开了一条裂缝，一点亮光从记忆深处透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她忍不住叫喊出来，“你是……”
　　九宿打断她：“你不会记得的。”
　　“不不！我记得！你是……”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急切地在记忆中搜寻那个仿佛已呼之欲出的答案。
　　“你不会记得的。”九宿温和地，却是不容置疑地重复。
　　“我来到这里，提前将你唤醒，就是为了要让你忘记前世的一切。只有忘记了那些事情，才能改变你的宿命，所以，你不会想起来的……”
　　绿漪想要争辩，却发觉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皮渐渐发沉，困倦如潮水般从心底涌了上来。
　　“你将沉睡，直到你的师父和师兄回来。醒来后，你会忘记一切，包括今天的事情，包括我……你会继续修道，很快就将飞升，此生你会做一个普通的仙子……”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绿漪心里的呼喊已无人能够听见。迷雾重又合拢，亮光渐渐淡去，无论她如何挣扎努力，意识也如同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漏去，终于空无一物。
　　静谧的月光照着庭院，院中沉睡的女子宛如白玉的雕塑，睫毛上坠落的两颗泪珠，晶莹恍若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