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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天样红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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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水边风大,小心着凉。”
身后响起温和优雅的男声,连尾音都温润如玉。朔寒浅浅地咳嗽了几下,转过身望着向自己走来的白衣男子。
“星涯,是你。”他低声说,风吹乱了他鬓边的碎发。
名唤星涯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四五岁,柔软的黑发用绸带在脑后整齐地扎了一束,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长袍勾勒出高挑匀称的身形。他有着俊美的面容,连笑容都优雅到无懈可击,仿佛一个年轻的神。他便是苍冥帝国第四位主管外交的使臣,帝国的外交官,也是朔寒最为信任的一位臣子。
事实上那样的信任更像是一种依恋,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相差了七岁吧--二十五岁的星涯正好比十八岁的朔寒大了七岁。
“您看上去并不开心,是因为什么呢?”星涯说,“如果是因为那些条约的事情,那我已经谈妥了,您大可放心。”
“那就好,我知道你会谈妥的。”朔寒眼中的忧伤却并未因此减少半分,他的语气也仍是低沉的,“我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母后--她总是对我不满意,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陛下,您不必往心里去,毕竟苍冥的国君是您,不是么?”星涯微笑着说,“太后有朝一日也要撤帘归政的,这是早晚的事。”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我只是名义上是国君而已,这个国家我可从来没真的掌握过,她要是真的愿意撤帘就好了,“朔寒叹了口气,“至少她不能再要我什么都听她的了。”
他又把目光投向灰色的湖水,星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阴沉沉的天空低低地向着水面压下来,天色和水面都是灰蒙蒙的,那是种毫无生气的灰色。
已经是深秋了,这座占地百顷的皇宫花园里已经很难找得到绿色。呼啸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纷飞在灰色的天穹之下,像是无法羽化的枯叶蝴蝶。所有的草木都在这个深秋枯萎凋残,恰似这个残破不堪的庞大帝国。属于它的繁盛的春与夏早已成为遥远的曾经,如今它早已到了凋残的深秋,一切都在迅速地枯萎凋零,变得黯淡无光,很快就要迎来冬季的严寒和冰天雪地了。
“星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我而死在了这湖里?”良久之后,朔寒突然用叹息般的语气说,“每次我到这里来,都会想到他们,特别是在这样的天气……我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真的。”
“可那不是您的错,您何必如此自责?”星涯的手覆上朔寒单薄的肩头,“如果我是他们,我会原谅您的。”
朔寒许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失神般地望着眼前的湖水。他并不生气,那张苍白俊秀的少年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无休无止。就这样站了许久,他才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星涯,我冷。”
年轻的外交官眼神一动,伸手将这个孱弱单薄的少年抱进了自己怀里。他感觉得到少年单薄的身躯正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宛若大风中一株脆弱的芦苇。
但他知道的,朔寒并不是身上感到冷,感到彻骨寒冷的,是他的心。
其实朔寒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在别人看来是天大恩赐的王位,与其让他当苍冥帝国的国君,还不如让他死一万遍。事实上他也不适合当一位君王,除了吟风弄月之外他什么也不感兴趣,当一个诗人也许更合适些。但他终究还是被自己的母亲硬生生地推到了王座上,一坐就是整整十六年,从两岁到十八岁。
早在还没有他的时候,他的母亲便用下毒和暗杀的法子除掉了父亲后宫中几乎所有生下皇子的嫔妃,怀孕的嫔妃也时常莫名流产甚至因此而死,侥幸无事的也只会生下公主。就在上至君王下至宫女侍从都在哀叹苍冥帝国的皇族血脉行将断绝埋怨苍天无眼时,母亲在三十七岁上生下了他。
再后来他两岁时失去了父亲,他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登上了王位--更确切地说,是被母亲硬生生推上去的。
而那些因为他而死在他的母亲手上的人,都被扔进了花园的湖里,做了水草的肥料和游鱼的食粮。那一池碧水之下,早已白骨累累。
朔寒刚回到自己的书房,便迎面撞见了母亲身边的侍女琳儿,也不知是刚到还是已经等了许久。母亲给了这些侍女和女官一项特权,可以在自己的书房随意出入。他一直颇有微词,但她们还是对自己的抱怨熟视无睹,他也没有办法。
“陛下,太后要见您,您看……”琳儿恭谨地说。
“不用说了,我这就去。”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转身便走了出去。
朔寒走进母亲的寝宫时,一身华服的母亲正倚在红木的贵妃榻上,望着他的目光依然如刀剑一般锐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刺穿。
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熏得他有些眩晕。
这一身华服的贵妇人便是苍冥帝国尊贵的皇太后容秋夫人。她已经五十五岁了,但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满头乌发之中竟不见一根白发,脸上也几乎没有皱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艳动人。她的身形是丰腴的,完全不同于朔寒的单薄孱弱,如果不说,也许没人会相信他们是母子。
就算从性情为人上看,他们也绝不像一对母子。
容秋夫人是个极精明的女子,用机警强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她精于算计,甚至连对每个人付出多少感情说几分真的话都能精确地衡量。她也是有野心的,早在十四岁入宫时便打定主意非皇后的位子不坐。在朔寒的父王面前她柔媚温顺百般体贴,温柔起来简直让人骨头都酥软,在后宫里那些敢于与她争宠的女子面前比毒蛇更狠毒冷酷,招惹了她只有死路一条。就这样她从一个小小的宫女变成了美人,变成了贵嫔,变成了贵妃,最后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还是贵妃时她把扎满针的偶人放在了当时的皇后床上,顺理成章地把那个女子从后位上扳了下来自己取而代之。她用小恩小惠拉拢了几个宫女做自己的心腹,利用她们把后宫里每个妃嫔的底都摸了个透,知道谁最近很受宠幸谁怀上了龙种谁已经被冷落了十天半个月。然后她用毒药用收买的刺客用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除掉了生下皇子的嫔妃和她们的孩子,她在怀孕的女子饭食里放进堕胎的药物,没遭她毒手的也只生下了公主。当所有人都为王位的继承忧心忡忡时,她生下了朔寒。
出人意料的是,她跟每个嫔妃都很处得来,甚至还有几个跟她关系不错。但想想她那和善的笑容,也就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她向来如鱼得水。
但就是这样一个机警强悍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多愁善感还无意于王位的,毫无王者之风的儿子。
“朔寒,既然来了,怎么不跟我在当娘的说句话?”容秋夫人说着,扫了一眼面前苍白孱弱的儿子。
“母后突然叫孩儿过来,是有什么吩咐么?”朔寒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他素来与母亲是不太亲近的。
“你现在十八岁了,也该大婚了吧?”容秋夫人说,“其实四年前你就该大婚了,只不过那时战事还很频繁,我也就没好催你,可你一国之君哪能连个皇后都没有,你说是吧?”
--只怕你是担心我大婚之后会让你撤帘归政吧。
朔寒内心这样想着,嘴上却仍是顺着母亲的话往下说:“母后说得也对,一国之君连皇后都没有成何体统?是该大婚了。”
“那么你看丞相的独生女儿云曦怎样?她可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人也温柔,长得也不错……”容秋夫人边说边坐直了身子,抬手拨弄了一下发间的珠翠,“如果你同意的话……”
“母后,大婚之事马虎不得,请您让孩儿亲自选定皇后的人选!”朔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如果您不同意,就请您撤帘归政吧!”
“朔寒,你已经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妄为?”容秋夫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美艳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愠色,“我也是为了你好!”
“如果您非要给我指婚,我宁可不要这苍冥!”朔寒竟然寸步不让,语气也更是斩钉截铁。
“你……“容秋夫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向来痛恨反对自己的人,“罢罢罢,就由你去这一次吧,你可别后悔!”
“多谢母后,孩儿绝不后悔!”朔寒说着,转身拂袖便往外走去,“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孩儿便告辞了。”
容秋夫人望着儿子单薄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慢着,我还有话说。”
朔寒回过神来问:“还有什么事?”
“别整天跟星涯混在一块,你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整天腻在一起像什么话?”母亲严厉的声音像是冰冷却粗钝的刀,在耳膜上划了一下。朔寒并不回答,转身便走了出去,只留给母亲一个毫无温度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