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深呼吸》徐沣

10、第十章 你明白你改变不了什么

　　很多人说，清迈是一座适合放空自己心灵的城。
　　这儿没有太多的风景，却又似乎处处都是风景，没有刻意地营造什么氛围，却每每使人物我两忘。
　　敬斋一直以为，只有北方家乡辽阔的大草原才能够使人心里放空，喧嚣浮躁的都市怎么可能做到呢？钢筋水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城市里，就连呼吸的味道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人们什么是现实生活！即使片刻的欢愉，短暂的安逸，不过是一种奢侈的假相而已。
　　所以他的心还在惯性作用下冲撞。
　　最近敬斋加了一些微信好友，朋友圈里经常会发来各种心灵鸡汤，有的豪气干云，有的微言大义，有的缠绵悱恻，更多的似是而非，完全不知所云。高科技的智能手机里面充斥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每日一禅，智慧人生”，“不争、舍得、放下”等等精神高地的内容，各种振聋发聩的深度好文、指导人生的演讲视频和呼唤社会公德的宣传片在朋友圈里扩散，简直是包罗世间万象的神器。
　　刚开始他还觉得挺有意思，每天早上打开浏览一番，给一些感觉不错的点个赞，删除一些无聊不喜的，有一种帝王批阅奏章的快感。不久看多了，日益觉得这些鸡汤短文和视频不但可厌，而且可恶，连累手机有毒害人的嫌疑。殊不知小小芯片无罪，有罪的是发文和转发的人。
　　比如有篇文章大谈“不争之道”，文辞华美，娓娓动听，但看完后怎么都觉得是教人什么都不用干，该来的自然会来，得不到的是你不该有的。表面看来也没什么问题，但如果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相信了这种虚无缥缈的观点，当做无所事事混日子的理论根据，则无异于精神鸦片。
　　还有一段视频，是某位名震海内外的互联网产业巨富给创业青年作演讲，从始至终都在指责中国没有这个、没有那个，缺乏这个、缺乏那个。言下之意始终暗指中国创业环境和创业政策不好，但是你们看，老子多能干，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发家致富飞黄腾达了！该人甚至向创业青年叫嚣：如果你听了政府的号召方向去创业，那你就是个死！如果你听了经济学家的学说去创业，那你就是个死！
　　方敬斋恨不能钻进视频里给他两巴掌，教导他得了便宜莫卖乖，大放厥词要讲根据。浑然忘记得了便宜不卖乖还能卖什么，大放厥词本来就是不讲什么根据的。
　　一次几个人闲聊，敬斋说到这些事，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弯着食指和中指轻叩桌子说：“象这些似是而非的谬论肆意流传，对社会的危害难以估量，政府有关部门就应该管一管。话说回来，我们国家在爱国主义教育方面真的要好好反思了！谁说的，让中国人都出国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爱国了，因为只有那样人们才会明白生活在自己的国家有多好！这话有一定道理，现在我们国家有很多人，稍微有点成就有点钱了，就开始嫌弃这嫌弃那的，吹嘘什么外国的月亮，找各种门道搞什么移民，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哪儿还讲什么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完完全全的唯利是图，长此以往，贻害无穷!”
　　险峰神色古怪地盯着他，调侃道：“请你注意你的身份，您已经不是什么政府官员了！再请问您自己现在身处何方？装什么忠贞不渝！”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说这些跟什么身份无关，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感想，而且，换以前才不会说呢——至于我自己，以后，以后一定会回去的。”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毅然决然到这儿来了。”想想诚恳地说：“据说官场上最忌讳说真心话，连我们草民都知道。你看不惯很多东西，却不但不能说，还只能装作不闻不问，实在憋得太久了。更主要的是，你明白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敬斋张着嘴，心里仿佛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也许，想想所说的正是自己潜意识里每每快要触及却屏蔽起来不愿深思的真相，是啊，我为什么要那么坚定的选择远行？
　　楚想想说出这番话并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她不过是想到就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喜欢这样的方敬斋，认真而真实。回想最初遇到敬斋，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和他亲近，好像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两个人之间似乎藏着只有俩人才拥有的秘密，然而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有的恐怕就是这番心意上的相通罢了。
　　男女之间很多时候直觉才是最准确的判断，不需要花费心思去研究对方。
　　相互之间口无遮拦也是真正信任的表现。

　　“明天，你能陪我去趟素贴山吗？”
　　晚上睡觉前，想想犹犹豫豫还是给敬斋发了微信。
　　素贴山？敬斋心里一阵温馨，想想这是要重温那次邂逅吧？这素贴山当地华语又叫“遇仙山”，自己在那儿遇到想想，那她一定就是仙女了。明天见了她，要把这个典故讲给她听，她一定会高兴的。
　　第二天一早，敬斋从酒店门口打了嘟嘟车去咖啡屋接想想的时候，天还没亮。他不知道想想为什么要这么早，难道是约自己一起去看日出吗？
　　车到山脚下，司机停下车不肯再走，想想英语泰语都用上说了半天，司机只是摇头摆手，说什么也不肯，山路比较陡，估计是怕爬山费油吧。
　　俩人只好步行，走了十来分钟，想想有些气喘，敬斋伸手去拉她。想想一将手放到他的手中，异样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不由地将身体也向他靠近一些。心里突然冒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句古话。
　　相扶相将，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山顶行来，虽然气喘吁吁，但山上凉风习习，氧气充盈，倒也不觉得疲乏，反而神清气爽。一路上，两旁矗立的高大树木间缠绕着绿色的藤，千丝万缕将整个山坡连成一片，恰似搭了一层结实之极的蓬盖，稍远处山野间铺满了如茵的青草，草地上形态颜色各异的野花争芳斗艳。
　　再行不久，山顶已在眼前。
　　山路一转，远远看到一个山门，两人知道上去便是双龙寺了，上一次相遇就是在山门口。
　　双龙寺始建于公元一千三百多年的兰纳王朝古纳王国，是名副其实的古刹名寺。沿山门拾阶而上，两侧围墙上塑有两条彩色多头神龙，琉璃瓦片的彩色龙鳞显示出雍容华贵的气派，神龙下首上尾，从寺门口逶迤而上，足有五百来米，更显得气势雄伟非凡。
　　“你还能爬得动吗？”敬斋关切地问她。
　　“你拉着我吧！”，想想盈盈一笑道。敬斋将她肩上的背包取下来放到自己肩上，才发现包其实很轻，俩人手拉手继续向山上进发。
　　同国内很多名寺古刹比起来，双龙寺的规模小的可怜，不到十几分钟，俩人已经大致将寺院转完。来到靠山崖的一侧，大殿一旁悬挂着一排铜钟，时不时有早来的虔诚香客取杖逐一击钟，浑厚悠远的钟声便在半山腰上回荡，击钟的人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祈神赐福。
　　放眼望去，山下的清迈城还在晨曦中静静地休息。从这里俯瞰，全城尽收眼底，简直就是天然造就的瞭望台。古城城墙和护城河都看得清清楚楚，俩人居然依稀辨别出想想的咖啡屋和敬斋他们酒店的所在。
　　转身回望，后山上高大的热带树木葱葱茏笼，林间白云缭绕，云蒸霞蔚，一阵阵清凉宜人的山风徐徐吹过，说不出的惬意。俩人坐在大殿旁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想想说要过去看舍利塔。
　　素贴山顶上有一座巨大的舍利塔，据说塔内安放着释迦牟尼的佛骨舍利。
　　相传，安放佛骨的舍利塔塔址，是运载佛骨的大象选定的。那是一匹通身雪白的大象，从印度载着神圣的佛骨舍利一路东来，跋涉千山万水行至此处，便停步不肯继续前行，绕行三周，长鸣三声，四脚跪下，长跪不起。负责运载佛骨的人们认为这是佛的旨意，立即在此地动工，建造舍利塔。白象日夜守候，不眠不休。塔一建成，白象即倒地殒命，人们感佩其神奇与忠义，在塔旁立了一座一米多高的白象塑身，以志白象的功德，此后与舍利塔一起膜拜。
　　雄伟的舍利塔塔身贴着金箔，塔尖高耸入云，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灿烂夺目，显得高贵堂皇，令人一见之下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想想轻轻地牵着敬斋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敬斋心里微微一热，随她走到了山坡后一小片空地上，想想从他肩上取下她的背包，拉开拉链，包里是几刀冥纸。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蹲下，拿出打火机点着冥纸，一张一张地，纸在她的身前燃烧，闪闪的火焰跳动着，她恍若未见，两颊上挂满了串串泪水。
　　敬斋安静地蹲在她身边，捡了一根断枝帮她烧纸，什么都没有问。
　　直到纸全部化为灰烬，俩人走到数步旁的路边长椅上坐下来，想想才问道：
　　“你怎么不问我给谁烧纸？”
　　“我很想知道，真的，可是怕问了惹你想得更多，所以不敢问。”敬斋握着她手说道。

　　岁月是个漏斗，流逝的就再也回不来；
　　岁月还是个冲刷器，能让一切终归趋于平淡。
　　一年前，想想硕士研究生快毕业了。那时候她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在深圳一个区的政府部门工作，妈妈在大学里教书，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也是衣食无忧，其乐融融。
　　那一天爸爸开车，一家三口去珠海游玩。本来之前说好的要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可是因为想想这几年在广州上学，难得她回来一家人一起出游，爸爸从早几天就兴致勃勃地做准备工作，想想不想扫他的兴，此外她原本就担心同学会上见到不想见的人，聚会头一天跟同学电话里请假，第二天随父母出游。
　　一路上，爸爸妈妈跟想想说起毕业后工作的事。爸爸的意思现在招考公务员、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那么多，挑一个自己喜欢的、离家近一些的报考就是了，复习资料也早替她买好了。妈妈想让她找个学校，最好是大学，女孩子当高校老师是最理想的职业，环境相对单纯，工作也算轻松。想想自己原来想的是找家公司先锻炼锻炼再说，可是对自己的专业到一般的公司能干什么心里没底。
　　不过，不管怎么说，全家人对想想的未来充满信心，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如果人世间的事情可以预见，恐怕花多大代价人们也愿意；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哪怕用十年换那一刻也是心甘情愿！
　　没有任何先兆，几乎随着一家人的笑声，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世界归于寂静。
　　想想醒来的时候，躺在高速公路边的担架上，几个医生模样的人见她醒来，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想想迷迷糊糊见不远处，一群警察在一辆大卡车后面拍照、忙碌。
　　卡车后面车身下，是想想家的车。
　　想想像疯了一样，突然翻身而起，向家里的车冲过去。几个警察敏捷的上前拦住她，不让她过去。爸爸妈妈还在车里，想想一边拼命挣扎着要过去，一边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的嘶喊让在场的所有人动容。
　　警察还是坚持没让想想看到车里的情景，他们知道那种惨烈的场面对活下来的亲人而言，不如不看。
　　“我爸爸妈妈老家是安徽的，深圳没有什么亲人，后事由爸爸妈妈单位的人帮忙操办，我的一些同学也来了。老家爸妈各自家里来了几个亲戚，第二天就火化了。”想想边说边流泪。
　　“警察后来来找我，说事故调查情况，责任不在对方，大卡车当时是正常行驶，车速九十迈，我们家车追尾，车速一百二十迈，刹车不及时，旁边车道也有车挡着过不去，所以直接撞上了。当时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位上，我在爸爸后面，平时家里开车出去都是我坐副驾驶位的……”
　　敬斋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两个人在这异域的山间小路上紧紧相拥，心里都生出相依为命的感觉。
　　下山的路上，敬斋始终揽着想想的肩，一路紧拥不放。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时在飞机上她那哀恸的神情，想起了后来再见时她眼里隐含的哀伤和忧郁，也想起了几年来自己竭力不去念及的往事。
　　除了自身的经历，敬斋原来在单位做人事工作，加上他年轻，每当有离退休老干部去世或者在职干部不幸，往往由他代表单位在告别仪式上介绍逝者生平，念到最后的评价，千篇一律都是高度赞扬肯定的话，敬斋不用看稿就能脱口而出，常常使他感慨个体的生命相对于偌大的世界是多么的卑微，以至于对不同的逝者做出同样的评价都没有人会在意。
　　让他同样熟悉而又难以忘记的，恰恰是那些活着的至亲眼睛里那种痛彻心肺的哀伤之情。敬斋觉得，每一次去参加告别仪式都是对自己精神意志的一次磨练。

作者有话说

　　男女之间很多时候直觉才是最准确的判断，不需要花费心思去研究对方，相互之间口无遮拦也是真正信任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