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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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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二天一早,庄兴推门出来,李文彪已在走廊上等。昨晚暧昧夜色下真情流露,这时两人照面,都有几分尴尬,李文彪咳了一声,问候道:“睡得好吗。”庄兴客气地答:“还好。”看了一眼掉落在地板上的烟灰,又道:“你烟抽得太凶了。”李文彪怔了怔,把手上的抽了半截的烟抛去栏外。
两人从小楼下来,看到前面营地里有人立起一根旗杆,旗杆很高,隔着一栋小楼也看得到,桩头挑着一串粉色灯笼。庄兴疑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李文彪也摇头,两个人凝视了片刻,神色都为之一变,庄兴皱眉:“不是灯笼,是剥了头皮的人头。”
即使是青天白日,这样挂人头也还是太巫祟了,缅越山区的土司经常如此炮制,作为恐吓。看到吴俊明的残忍手段,庄兴也知道昨晚自己是太冲动了,心里后悔,对李文彪半是抱愧半是感念。
李文彪道:“不要看了。”
“难道是为了吓唬我们?”
李文彪冷笑一声,“这种伎俩,不必吧。”
“大概是听我说吴朗雄有消息了才忽然施恶法,是为了镇住从前的部下。半年前吴俊明刚上位时,清除异己,死人更多,这一回来,小楼里一张熟面孔也没见到了。”
庄兴道:“昨天就听你们两人打哑谜,到底怎么回事?”
李文彪道:“吴俊明夺权后,把吴朗雄囚禁了起来,前不久吴朗雄从关押地逃了出去。”
庄兴讶异,连问:“从这里?穿过丛林?怎么可能?”
李文彪笑笑:“不,他是被关在县城,他自己的别墅里的,据说后花园里原来就有一间牢房。”
“之后逃去了哪里?”
李文彪不答,庄兴知道李文彪是怕他沉不住气泄了底,是以不说,倒也未翻脸,只道:“难怪你非来不可,原来手里握了这张王牌。不过这地方的军阀走马灯似的换,吴朗雄已经过气,吴俊明还怕他什么?”
李文彪笑得复杂:“他们之间……”
“怎么?”
“不要问了。”李文彪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说话兜兜转转……如果这样生怕吴朗雄东山再起,吴俊明又不是善人,当时怎么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李文彪又笑了,“所以才讲你不懂。”
庄兴皱眉,“左一个不懂右一个不懂,你不讲明,我怎么会懂。”
两人到饭堂吃早饭,不见吴俊明,只有个吴俊明的副官作陪,也是生脸,李文彪问:“明将军怎么没下来?”
“将军过一会儿来,请两位先吃。”
李文彪笑了笑:“旗杆上那些人怎么回事?”
“执行军法。”
“将军这一夜睡不踏实吧。”
那副官横过来一眼,目露凶光,李文彪装作不见,道:“也对,一晚上忙着杀人,哪有时间睡?”
庄兴转过头来,笑道:“李文彪,别说了,人家面皮薄,怕你说穿呢。”
李文彪笑道:“哈哈,我是担心将军气大伤身。”
庄兴道:“人家不是做法消气了吗。”
李文彪道:“拿不相干的人出气怎么够呢,解铃还须系铃人。”
两人说相声一样一唱一和,那副官不能说什么,索性走开去了,见人走开了,他们也就停止演戏。吴俊明重视吴朗雄的消息,王牌才是王牌,但是像现在这样,重视到了变态的地步,性情大变,也令人惴惴。饭堂很大,大长桌,他们坐在一角。没有灯,旧电扇几呀几呀地转着,扇叶一轮轮在餐桌上投下影子,渐渐日头高升,热气和瘴气从丛林深处升起来,人有溺水的感觉,等待又加倍地使人焦躁难熬。整个上午吴俊明始终未现身,兵营里又不能随意走动,庄兴和李文彪移到外面走廊上,那副官叫人搬了两张躺椅来,两人对着丛林啜饮冰啤酒,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屋里卖力地刷洗地板,浮着泡沫的脏水漫出来,流向栏杆外,栏杆下伸出肥大艳极的鸡冠花。时间延宕,像个沉沉的醒不来的梦。
“从前吴朗雄喜欢舞会,这个餐厅常常作为舞厅。”
“兵营里可以有女人?”
“没有女人一样可以开舞会。”
庄兴笑了,“像吴俊明那种不男不女的,倒确是可以充当女角,他一看我,我就发毛,他像费雯丽演的埃及艳后。”
李文彪眉毛一挑,“哦,原来是被他盯着看,才怕人摸。”
庄兴胳膊肘拐了他一记,“又乱讲什么!”
李文彪含笑道:“大少爷可小心一点,不要被他看上了,扣在这里做压寨夫人。”
庄兴推他,“还要讲!”
丛林里热得难以忍受,西瓜敞开来放饭堂里,小半天就馊了。庄兴学庄爷穿绸衫,解开领口还勉强可以忍耐,李文彪穿着西装,鬓角已经全湿了,之后实在热得受不了,把外套脱下来,一股潮热的气息抖出来,庄兴屏息,却仍是捉到一点淡淡的体味,倒并不令人起反感,因为是熟悉而安全的气味,只感到一些侵犯性。李文彪站起来,外套搭在肩上,用一只指头扣着,大概是为了能吹到一点风,将整个上半身探出栏杆去。
挂在旗杆上的人头被烈日控干了水分,已经皱缩,变成暗沉的猪肝色,底下士兵往来,都默契地低下头,不去看它。
中午饭吃过,吴俊明姗姗迟来。见他不耐烦地从外面走上走廊,李文彪站直了身体,庄兴也看过去,只见他尽管修饰了一番,依然盖不住眼底发青,风度大打折扣,大概一晚上辗转反侧,思虑很多。但这时也无心笑话,反而都非常警惕。
吴俊明走上来了,先是一笑,笑意里仿佛有种自虐的残忍,很快就收敛了,一手搭着腰上的手枪,问:“他在哪里?”
李文彪道:“先谈生意吧。”
吴俊明忽然拔出手枪,朝着外面砰砰砰连开了三枪,尘土溅起,廊下三人脸色不变,只有空地上升起一阵红色烟尘,李文彪道:“烟土捂在手里也孵不出金条来。”隔了一会儿,吴俊明把枪别回去,哼了一声,“你我都明白,吴朗雄的消息,是生意的一部分。”
李文彪点头,将肩上的外套换到臂弯,“那谈谈吧。”
吴俊明道:“换个地方,跟我来。”
庄兴跟着站起来,一起上了小楼,走进一间会客室,地板上铺厚地毯,相当热,窗户长久没有开过,空气沉滞不动,闷得很,靠墙摆着沉重华丽的西式壁柜,柜子里摆满酒瓶与珐琅瓷之类的器具,像是用旧的缎子似的,在玻璃门后面灰扑扑的放着光。沙发,藤椅,绒面的高脚凳,各人捡了一张坐下,很快有仆人端上冰镇饮料。
吴俊明冷笑一声,“李文彪,你想要我只和做你生意,这胃口未免太大了吧?你知道我的工厂每天生产多少货,也不看吞不吞得下?”
李文彪道:“我讲的是新义。”
新义和双龙分踞富江上下段,水火不容。
吴俊明打了个哈哈,“新义从来是和缅甸做生意嘛。”
“我知道,以前是取道泰国,走公路,这一年泰国禁烟,换成走湄公河,经过将军的地盘。”
吴俊明笑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你们在下游,新义在上游,他们买进卖出,都要经过你们的港口,受你们挟制,要打压他们,在你们的地盘上动手就可以,何必倒来舍近求远?”
“双龙和新义从前立下过共用海港的契约,相安无事很久了,不想打破。”
“借我的刀杀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李文彪拿起桌上一只白瓷烟灰缸把玩,“将军跟美国人关系怎样?”
吴俊明看了他一阵,没有说话。李文彪道:“美国人中断了援助,日子不好过吧。”吴俊明仍旧不做声。李文彪接着道:“朗雄在美国人那里。”
他忽然泄底,吴俊明和庄兴都吃了一惊,齐齐把目光射向他。
吴俊明很快冷静下来,声音却陡然放大了:“他已经是光杆司令,没有利用价值,美国人怎么还会理他?李文彪,撒谎也要打个草稿。你大概是没见过军营里剥皮剔骨的真功夫,你们进了林子,只要我不放人,就是插翅也难飞,投到地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悔也晚了。旗杆上的人头灯笼你看到了,看起来还算完整,其实里面早吃空了,每只头骨里盘着一条小蛇,趁人还没有死,让蛇从耳朵里钻进去,活活把脑子噬光。”
李文彪看了眼庄兴,仿佛是怕他被吓着了,但庄兴只是无声地哂笑了一下。
李文彪道:“吴朗雄名声在外,怎么能说没有价值?”另一方面却是吴朗雄个人魅力作怪,西方人面对东方人,打了一百年交道,一样总是有些吃不准。
吴俊明冷笑:“空口无凭,你怎么讲都可以。”
“我可以讲出具体地址,就在徙水路上的花园洋房。”
“哈,”吴俊明冷笑了一声,“西水路东水路,我也可以随便讲。”
“我们是诚意而来,当然不只是放一条消息给将军。将军要考虑的,也不是一个吴朗雄而已,和美国人的关系,才是当务之急。”
吴俊明脸色难看,显然对吴朗雄,一时难以忘怀。沉默一阵,吴俊明道:“你的建议是?”
“美国人急于结束战争,但打击越盟还是要依靠越南人自己。”
吴俊明瞟了李文彪一眼,“你这趟生意未免做得太大了。”
李文彪笑笑,“哪里。”
“虎口夺食,好大的胆子。”
“不过是分一点老虎吃剩的。”
吴俊明端起一杯饮料,轻轻啜了一口,从杯沿上方抬起眼来,李文彪也去拿烟,两人互有所求,谨慎地互相打量。庄兴看他们演默剧,终于不耐烦,发出响动。
吴俊明皱了皱眉。
庄兴耸肩:“打了这么久机锋,你们不厌烦吗?”
吴俊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李文彪起初一阵恼火,然而看到庄兴在逆光中的脸上,那反叛的神气,又为他鲜葱似的青年气息所感,不忍苛责。心想,来之前早已经知道他的性格,不应生气。
庄兴问吴俊明:“将军为什么要把我们当恶人?难道就因为我们曾经和吴朗雄交好?”
吴俊明自然仍是不理他。
庄兴还缠着他问:“吴朗雄都跑了,你还怕他什么?”
听到他这一句,吴俊明忽然变了脸色,李文彪跟着心一惊,忙暗中拉了他一下,庄兴仿佛不觉,仍孜孜地对吴俊明道:“你夺走了他的一切,从前即算有再大的纠葛也该一笔勾销了,如果尚不解气,就如刚才所讲那般,用极毒的手段杀了他好了。”
吴俊明脸色愈加难看,眼底有了杀机,冷冷地道:“看来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李文彪忙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沓相片放在茶几上,推到吴俊明面前,“将军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吴俊明狠狠地盯了庄兴一阵,才转而看向照片,看清的瞬间,整个人都似震颤了一下,踌躇了四五秒,才拿到手里一张张翻看,庄兴隔着茶几看到照片上一个男人的身影,无疑就是吴朗雄了。吴俊明看过照片,又忖了忖,方道:“和美国人打交道,你有什么办法?”
“西贡的钱先生是双龙会的老朋友,跟美国代表要好,可以为将军搭桥。”李文彪倾身而道:“其实吴朗雄在美国军方的朋友刚刚去世了,现在正是重新建立联系,取而代之的时机。”
吴俊明却眼皮一垂,将目光转向窗外,李文彪点燃了香烟,沉闷燠热的会客室内,空气变得更稠滞了,天色白得发亮,漫进窗框,不知吴俊明从窗子里看到了什么,过了很久,回过神来,轻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文彪道:“据说仍旧在接受治疗,元气大伤了。”
沉默一阵,吴俊明叹道:“他的命倒大。”
又恨声道:“只要他再落在我手里,我会一刀刀宰了他!”脸部扭曲,露出深深怨色。
李文彪弹了一点香烟灰在雪白的烟灰缸里,想起庄兴在旁边,顺手又把烟掐了,淡淡地道:“将军心里清楚,不杀朗雄,不是因为别的,是下不了手,再来一遍,也还是一样。”
吴俊明面色森然,站起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庄兴问:“谈崩了?”李文彪摇头,谨慎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副官进来,坐下,两人敲定细节,取货的日期,数量,价钱,货色,附加的条件,一番讨价还价,一一谈妥。庄兴坐在一旁听,看,像只贪婪吸收水分的海绵,也获得了参与感。谈完了,李文彪抬头,见他神情专注,双眼炯炯有神,笑道:“怎么不做声了,是不是累了?”
庄兴被唐突了似的皱眉一笑,“我又任性胡闹,你怎么不说我了?”
李文彪笑了,站起来走过去,高大的身形令庄兴往后缩了缩,没想到对方竟在面前蹲下来,双手扶在两旁,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一回肯认错了?”
庄兴有些窘迫,别开脸,李文彪笑着想,一个人竟可以在别扭和直率间这样灵活的转换。
两人一同走到外面,骄阳底下是一个安静倦怠的下午,黄土染成了红的,庄兴不禁眯起眼睛,整个人浴在阳光里,皮肤成了金棕色,一扫这一向黯淡的神色,嘴角带笑,整个人都轻松了。李文彪加意看了他几眼,爱惜起他这时的样子。
庄兴忽然道:“其实我不是胡闹。虽然你不肯明说,可我看得出郎雄对于吴俊明很特别。一个人可以骗别人,但骗不了自己。”
李文彪愣了愣。
晚上在大饭厅里开晚宴,晚宴过后也有一场舞会,但没有女宾,没有热闹的感觉,唱片机一张张的放着舞曲,气氛却有些古怪。吴俊明不像从前吴朗雄,他的舞倒是跳得很好,却最恨舞会,因为从前他只能和吴朗雄跳舞。但他并不回避,只一味在旁边闷坐,眼睛盯着舞池中央,倒是也有人三三两两到中间跳舞,但只是更加显得冷清。
庄兴在吧台喝酒,李文彪邀他跳舞,庄兴啜了口酒,笑道:“两个大男人跳舞,不觉得奇怪吗。”李文彪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拉到灯光底下。
李文彪扮女角,庄兴松松地揽着他的腰,轻轻踩着舞步,李文彪伏在庄兴耳边道:“跟我跳舞,难道不比跟吴俊明坐在一起喝闷酒有意思?”庄兴在他腰上拍了一记:“你这里硬邦邦的,有什么意思?”
“你看着。”李文彪说完,合着音乐扭腰送胯,故作妖娆,庄兴见了忍不住仰头笑起来,明亮的灯光整个地铺在他的脸上,在他来说,这样坦呈的快乐是难得一见的,百瓦的灯光和他那一刻的笑颜相比,显得不够亮了,李文彪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那圆圆的肩头随着笑声一波波发着震动,他搂得紧了。
“将军怎么不跳舞?”从舞池里下来,庄兴问吴俊明。
吴俊明寒着脸笑了笑。
李文彪本想刺激他一句,“因为没有舞搭子。”但想想还是作罢了。
被他们这样一搅,舞池里逐渐热闹起来,换过一张比较热烈的唱片,音响也开得更大了。趁庄兴去放水,吴俊明忽然眼睛一转,饶有兴趣地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文彪笑笑:“他是少爷,我是马仔。”
吴俊明跟着笑了,“这个少爷很听马仔的话嘛。”
李文彪笑道:“我们大少爷刚刚接手生意上的事,在很多地方愿意多听我的意见。”
“现在是这样,将来呢?”
李文彪看他一眼,“将来的事有谁知道?”
吴俊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李文彪要辩解两句又无从说起,正好庄兴回来,他调动起笑容,迎过去道:“来,我们再跳支舞。”
庄兴不明就里,只笑道:“你今天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