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欢颜 ...

  •   六、欢颜
      入夜。觥筹交错间,郦照存漫不经心地与身边脑满肠肥的姜处长聊着。驻沪警备司令处的姜闳与金融大亨杜月山关系密切,因此获邀参加今晚金融大佬的宴会。
      而自己表面身份不过是汇丰银行的小小代理经理,郦照存也不知他今晚宴会上为何对自己如此热络。开始时是出于礼貌应付几句,现在却觉得自己被牛皮糖粘住一般。
      “不知谭长官最近可好?”眼睛盯着台上的美貌舞女,姜闳突然低声问道。
      郦照存举起酒杯的手顿住:“您说的是?”
      姜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小老弟,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哪位。如今的形势,委员长更看重的还是军统戴老板。你们调查局现在就是个不伦不类的鸡肋。这种再过些日子便要裁撤的部门能有什么油水?是不是?”
      郦照存看见门外突然换了陌生的两名守卫,面无表情放下酒杯。
      这是怎么了?
      哪个部门也不会派这种陌生人过来挖墙脚。调查统计局对外只是做调查统计的部门,特务部门的性质外人无从得知。
      这人话里话外都在表明自己熟知内情,却干着这样不伦不类的事情。
      还真是有意思。
      郦照存勾起唇角:“您抬举。有事直说。”
      姜闳似乎松了口气,将一个白色信封递上。
      郦照存没有接那信封,转头看着舞台正中的舞女,因为换了更加热情的曲子,打开大腿跳了起来。
      “这里头的数字,刚巧还得上老弟上次借的一笔欠债。为何不笑纳?”
      郦照存沉下脸:“来历不明的钱,我不能拿。”
      这人只是在作戏,手段有些笨拙,不过确实切中要害。只是不知究竟是那一方的势力?事到如今,他只能赌一赌。
      他起身准备要走,回眸间却见子坪笑意盈盈,站在门厅那里对着自己微笑!

      郦照存血都凉了。
      若是这并非他设想的调查局或是什么机构的一次对内部人员的考验,若是姜闳是汪精卫乃至日本人的特务,或者今晚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子坪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春风吹开百花般和煦,虽是男子的,说是风情万种也不过分。
      满满一舞台露着大腿的舞女都成了背景板,音乐悠扬,已经又换了一曲。
      郦照存已经起身,他临时改变主意,径直另一边的大门,也是向着命运走去。

      子坪今晚是陪同一位女工友过来的。那工友名叫姜云静,当年据说是从江苏乡下逃婚出来,在上海做了女工,靠着半工半读上了夜校。她外表柔弱,人却十分能干,说是今晚要来找一位故人,一个女孩不方便抛头露面,便请子坪跟着自己做个男伴。
      子坪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郦照存,原是要过去打个招呼,见郦照存迎面向着自己走来却没有反应地反向而行,也有些吃惊。
      刚才进来一直在身边左右的姜云静看见郦照存,犹豫一下道:“那人十分面熟。”
      子坪道:“面熟?刚出去的那个?你有没有看错?”
      姜云静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怎么会看错?其实今晚我就是特意来见他的。”
      子坪被她笑得心里一沉,迟疑着追了出去,明明看见郦哥从侧门出来,出门时却没了人影。正在左右逡巡,姜云静在身后笑道:“没找到他?”
      子坪点头,见姜云静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郦哥?”
      姜云静笑道:“认识?原来你也认识郦照存?这么说吧,若是当年没有逃婚,今天我已经是郦太太了。”
      子坪觉得胸口堵了什么似的,喘不上气来。

      也没堵多久,子坪后脑一痛,眼前黑了下去。
      郦照存几乎是同时从暗处现身。
      姜云静晃晃手中的枪柄,充满歉意道:“好了好了别发火,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郦照存满脸戒备望着她,想了想有些震惊:“云静?”
      她熟练地玩弄几下小巧精致的手枪,颇为嘲讽地望着郦照存道:“长大后只见过一次,你倒还记得我?”
      郦照存挑眉:“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
      姜云静忍不住笑出声:“你当我是来千里追夫报复你的么?你骗了他,你不是什么银行经理,而是替政府做事的特务。我呢,也骗了他,我不是什么工友,而是调查统计局前几年就吸收在编的特别科成员。如今形势不好,党务科里要清算一批亲汪派,你今晚的表现还算不错,只是还要过我这一关才行。”
      郦照存道:“我过你这关之后,你也要过我这关是不是?”
      姜云静叹道:“没错,咱们今天谁也不能放过谁,不然就都有嫌疑。”
      郦照存沉默片刻:“既然如此,这些都跟子坪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把他牵涉进来。”
      姜云静好奇地打量他,揶揄道:“原来子坪还真是郦哥的心肝宝贝……”

      黑灯瞎火的户外,实在不是叙旧的好地方。可是郦照存还是忍不住回忆,他对姜云静的印象,还是十几年前邻家扎着羊角辫,比男孩子还调皮的小小少女。
      然而童年玩伴是一回事,结婚对象又是另一回事。当年郦照存执意出国也有要躲过这场婚约的意思,没料到回来之后听到的消息是她率先逃婚,几年前便从家乡江南小镇逃到花花世界上海去了。
      今天既然对方已经说了“谁也不能放过谁”,郦照存便低头点了烟,等着下文。
      姜云静摆弄着手枪道:“为了自证清白,你要揭发一个局里你怀疑的人。”
      郦照存摇头:“我没有怀疑的人……你怀疑的人是我?”
      姜云静眨眨眼:“可不是嘛?局里那么多人,我只跟你有过节。再者,恰好我就知道你的子坪跟欧阳浦生过往甚密,就是我向局里先揭发你,还特意把子坪带过来的。”
      郦照存扔了烟头,踩上一脚:“你打算如何?”
      姜云静听出他低沉语调中压抑的愤怒,笑得灿烂:“我知道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在上海的这些年我也算明白了,男人都靠不住。所以现在我要尽力保住这个不会辜负我的职位,至于郦哥你嘛,只好委屈你待会儿向姜处长承认自己是亲共分子,或者,其实现在把子坪交上去顶罪也可以。”
      她看见郦照存眼神突然闪过一丝阴狠,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的男人恐怕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眼神吧?
      仿佛私藏许久的珍宝被人窥视,或是有人要夺去他最珍贵之物般,努力控制情绪的郦照存甚至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做掉面前笑容满面说着要子坪顶罪,仿佛正在叙旧般的女人。

      “做了这行,早就有了随时随地出事的觉悟。通共确实是要被枪毙,说谎太多同样是要被杀头的。”
      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上前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子坪,转头掏出钥匙递给姜云静道:“汽车就在门外。你带他先走。至于姜闳或是其他什么人那里,我自然有话说。”
      姜云静笑容收敛:“你这是打算放过我么?难道你连污蔑陷害都不会?”
      郦照存极自然地掸了掸子坪衣服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别挑战我的底线,云静,若是子坪被牵连进这些肮脏的事情里来,你就会知道我会的可不只是污蔑陷害了。”
      姜云静愣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没有接过钥匙,而是羡慕地看了子坪一眼:“果然,我的眼光果然很好,你还真是个痴情种……不过幸而当年逃了婚,若是做了郦太太才发现你喜欢的竟然是这种小白脸,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旋即潇洒回身:“今日不过是个玩笑,我既是子坪的好友,也是孟秋水的好友。若是说起通共,我的嫌疑比你更大,到了局里,你自然也可以这么告发我。”
      她坦承这些,却不见郦照存面上半点惊疑,有些迟疑:“你……本就打算……”
      郦照存耸耸肩,扶起子坪:“是,我还存了你的聚会照片。孟军长高朋满座,其中真有不少熟人。”

      他看着姜云静:“可是我不想告发你或是别的什么人,这对并我没有什么好处。只要我的家人平安,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
      子坪迷糊中醒来时,车身晃动的厉害,也不知是颠簸的久了还是怎么,他有些晕眩恶心,哇地张口吐出一口清水。
      一个急刹车。
      车门被“啪”地打开,郦照存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取出纸巾替他擦了。问道:“还难受么?”
      子坪摇头,喘了几口气,恹恹地倒在后座上。
      郦照存左右看看,夜色依然很深,因为还算偏僻,林荫道上没有行人。
      他也钻进车里,取出车上备用的清凉油涂在子坪的太阳穴上,又在他合谷处轻轻按捏。
      子坪缓了会,有些有气无力问道:“我在哪儿?”
      郦照存一脸担心:“你在门外突然晕倒。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怎么会吐?难道是脑震荡?!
      子坪推开了他的手:“没关系……刚才你做什么不理我?”他本想问你是不是因为看见了姜云静才装模作样,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名字都不愿意提起。原来自己居然这么小心眼?
      郦照存看看他,目光灼灼:“今晚这宴会名义上是招待宴会,来人里头有日本人,有共产党,也有政府的特务。你冒冒失失地和云静一起过来,这些她全都没有告诉你?”
      子坪觉得自己的眩晕瞬间消失了:“什么?什么意思?”
      郦照存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长路漫漫。暑热渐消,夜风中已经有了秋意。
      什么“回去告诉你”,其实就是“现在闭嘴什么也别问”的意思吧?子坪有些窝火,不问就不问,反正这条路也没有多远,你再卖关子也总要说的。
      夜已深,门厅处郦母照旧留了灯。郦照存扶子坪下车,却被他挣脱,子坪几步率先上了楼,回头见郦照存在门厅处慢慢脱了正装,向上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
      面对子坪挑衅的眼神,郦照存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跟着进了子坪房间,又关上门。
      “说吧。”子坪坐在沙发上拍了拍把手。
      看他姿势端正,又带着薄怒的样子,不知怎的,郦照存却有些想笑。
      “说什么?”
      子坪狠狠地剜他一眼:“我本想问你们是不是还有联系?不过你先告诉我什么晚宴是共产党和日本人都参加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郦照存道:“你先告诉我,你认识的孟秋水和姜云静都是什么人?对了,还有欧阳浦生的大姊欧阳予倩。”
      子坪愣了一下:“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同道中人,大家平日关注政治心系民生,欧阳尤其如此。”
      郦照存苦笑:“若说政治派别呢?欧阳浦生姑且不论,孟秋水和欧阳予倩是左翼文学联盟的核心干将,那左联里头可十有八九都是共产党。”
      子坪沉默了一会儿:“就算是又如何,欧阳家的两位和秋水……还有云静,他们不但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通情达理,也更忧国忧民。这样的人若是共产党,我倒觉得共产党很好。”
      郦照存眼神一暗:“单是这句话,已经够你在牢里头蹲十年了。”
      子坪冷笑:“确实如此,现在牢里头的□□还少么?你也不用顾及情面,现在将我送去坐牢便是。郦照存,你是什么人我多半也猜到了,可笑竟然现在才看出,你这嘴脸口吻和这几日打砸我们后台的国民党特务是一样一样的。”

      郦照存看着子坪年轻的面庞上几乎毫无掩饰的耻笑和鄙夷,想起今天姜云静对自己说的话:
      “郦照存,刘子坪注定和你不是一路人。光看他做事前从不会先为自己打算一二就知道了,难得现今这世道,还有这么纯粹和理想化的人。”
      是,与自己这样重实利的人比,子坪确实太过理想化。然而自己却一定要守护好这样的子坪。
      郦照存低头点了烟,斟酌言辞。
      子坪见他沉默,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些,他起身面对窗户,扶着窗框鼓足勇气,又道:“对不起郦哥,其实我有好多次都想和你聊聊,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的行为思想都很幼稚可笑,一派书生意气妄谈救国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可你知道么,在我看来,谈及政治便闪躲避开的你简直暮气沉沉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是觉得,将来的中国会怎样,归根结底还在我们,若是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是国难当头……谁能救国,我管他是什么主义。谁能救民,我管他是什么党人!呵……跟你说这些也是可笑……因为我不信这些道理你不懂,只是利益蒙蔽,你不愿懂罢了。”
      郦照存见他激动得断断续续才说完这番表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子坪回头,一脸无奈。
      郦照存将他紧紧搂住了,任他怎么挣脱也不撒手,子坪挣脱一阵也就罢了,郦照存将额头抵住他的,良久,觉得他的情绪平复了些,才道:
      “我的子坪不幼稚,是我被利益蒙蔽。”他的唇角勾起子坪十分熟悉的弧度,“从刚一回国我就开始为政府做事。”他察觉到子坪猛地要挣开,便更用力抱住他:“可我也是没有选择才会这样。如你所说,行尸走肉对我实在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现在我累了倦了,却放心不下你,子坪,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若我现在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便不会和你起冲突是不是?你说的什么救国救民,我是真的不太关心,可我想了很久也很确定我绝不能放弃保护你……你若是要做个救国救民的英雄,我就做你的盾牌和盔甲。你有什么理想、主义要实现,我就做你的垫脚石。虽然我很现实,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有比职位、名誉、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松开了不再挣扎的子坪,缓缓道:“那就是你。 ”

      第二日天光未亮,郦照存依着生物钟早早醒来,两人昨天一夜未眠,都把这些年藏在心底的话拿出来来聊了许多,凌晨才闭了会眼。
      子坪把头枕在他怀里依然安睡着,睫毛随着呼吸轻颤。
      郦照存看了会,小心地把胳膊抽出,大致穿戴整齐了,开门进了隔壁自己的卧室躺了一会儿掩人耳目。可是到底睡不着,早早下楼时,郦母已经坐在餐桌边了。
      见他下楼,郦母收了茫然神色:“起来了?”看看楼上又问:“子坪还没起?”
      郦照存心里一沉,定定看了郦母,郦母苦笑:“子坪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只是你要快给郦家留个后……妈也没什么别的奢望。”
      郦照存转向门廊走去:“妈,我先去上班。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郦母望着他,声音不轻不重:“也没什么要说的,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些年世道不好,你又有大事要做有书要读,我也不去催你这些,只是读的书再多,做的事再大,人生总有一些事是必定要去做的。阿存,你说呢?”
      郦照存的眼神望着空气中不存在的一处,沉默半晌,用有些空洞的声音道:“……等我回来再说罢。”
      他一路上心烦意乱,昨晚向子坪袒露心声的那点轻松自在被郦母一番话搅得七零八落。
      然而事情到底是要办的。
      到了办公室,他从暗格取出照片,到了三楼走廊尽头的后勤科。
      阿成百无聊赖的翻报纸,见他来了,忙扔下报纸,颇有些忐忑:“郦科长,您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阿成直搓手:“还不是我上次的任务……当时为了赎我还花了不少银元。”
      郦照存眉毛上挑:“不是银元,是金条。”
      阿成愣了:“ 是是,可是现在手头太紧,过阵子一定连本带息还您。 ”
      郦照存道:“你这份工作的薪水如何,大家心里有数。我看还是用劳务还罢。”
      阿成愣了一下忙连连点头:“郦科长您尽管吩咐!”
      他以为的劳务显然和郦照存说的不同,调查局大楼对面不远处的弄堂里,进了房间看见密密麻麻一排发报设备,阿成比刚才还糊涂:“郦科长?这……?”
      “西门子公司在全国只架设了22台,这是其中一台。”郦照存检查了门窗,安排他坐下调试:“这是局里的设备,我知道你受过这方面的特训,原本是分在电报科,只是出了错才被发配到党务科的?”
      阿成摸着机器爱不释手:“是,反正科里是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不过……我也懂得不多,只会一点简单收发而已。”
      郦照存又报给他两个特定电台频率,果然阿成都能顺利记下,准确找到,然后清楚译出内容来,郦照存也十分满意:“你倒也谦虚,今后便用这个还账。”

      阿成苦笑:“哪儿敢谦虚,只是历来有规定,监听监视务必先行报告,斗胆问一句,郦科长这是要做什么?”
      郦照存一脸愤愤不平:“战事日紧,□□猖獗,我最近盯着的几个人接连叛敌,正要上报时,局里却有人在局座面前给我上眼药,说我有通共嫌疑,让我交出这份名单……”他靠坐在椅子上,递了一支烟给阿成。
      “您受委屈了。”阿成起身恭敬给他点了,这才点了自己的。
      “委屈算什么……说来好笑,以前要他们做事各个退后,查自己人时倒是十分雷厉风行。个人荣辱事小,现在我怀疑情报科里就有gongfei爪牙。有了这次的教训,我也想提前预备着来个以防万一。这拨怀疑对象里头有局里的也有外人的,我就不信持续监听还揪不出幕后黑手来。当然,这事有点风险,我若真被扳倒了你也跑不掉。”
      阿成忙道:“您说哪里话,别说上次用金条换我的恩情,就说您多次拉拔,虽然我阿成实在没本事,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但知恩图报这道理还是懂的。”
      郦照存吐出一个烟圈笑道:“麻利干活。这个关口过去,少不了你的好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