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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陌生人 ...

  •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深蓝色的,闪着波光的湖面,我的手扶着桥栏杆,是油漆剥落的那种质感,远眺着湖水,我觉得很安静,感觉很好。”
      我面前坐着一位约莫23岁的女人,衣服寒素,人是瘦高的,眼睛里闪着黑夜里的蜡烛一样的小火苗。我频频地吸气,尽量按捺住逆反情绪做笔录。对于一个不专业但是已经决定承担校园里的心理健康建设责任的人而言,虽然今次到访的似乎不是这所边缘城市边缘大学的学生,但盲目的救人冲动还是促使我努力完成这一项举动。智齿都还没长齐的我,最想做的就是接近上帝的角色。
      “接着说,”我偷偷舔了一下后槽牙旁边那颗让我心碎的迟迟不肯冒头的智齿,似乎尝到了一点血味,我很反感血腥但又有些迷恋。
      她探寻地、试探地拿起放在正对她的那一侧的水杯,心里健康咨询办公室的杯子仍是笨笨钝钝的带盖陶瓷大肚杯,调到文案工作之前我每周洗一遍,调来之后一天洗一遍。
      “我有一个很爱我,但又让我感觉很悲伤的人,在梦里。”她说,眼睛里的火苗像是被风吹着闪躲着。
      我没找到什么头绪,心理有问题的人说什么能有头绪?
      “你有爱的人吗?”她问我,音量和音色都提高了许多,我吓了一跳。“小的时候喜欢过男生,他们都觉得我是傻逼和丑逼的复合体,没爱过。”我特别诚实地回答,毕竟有些东西再难以释怀都是要放在明面上的,况且一身枯萎的树叶般的气质,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是被爱和希望包围的人。如果我是,也不会无聊和绝望到来这个接近荒废的办公室干着一份无薪的活,每天面对着一堵粉白墙或者奇奇怪怪的人。
      她脸上现出了轻蔑的表情并向我挑了一下下巴,我一度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我犹豫着这个表情是不是也要记录下来,负责验收我工作成绩的人说的是“记下他们最微妙的与被掩藏的感情有关的细节”。
      我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相持不下互相不服。
      她的围巾颜色看起来很熟悉,深红色的小羊毛,褶皱的流苏,她的侧脸很有味道,唇线丰满,不开心甚至有些抑郁的脸上却有张仰月型的唇,皮肤不是化妆品妆化后的油腻虚假的白,而是像月关一样柔和干净,有点少女的感觉。
      我没在意关于她的细节,生活窘迫的人有些苦难我也是帮不了的,因为我的生活并不比他们好多少。每天闲时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空对着萧索的四壁,除了思考,更多是孤独,和孤独衍生的强大的负面情绪。夜晚回到寝室也觉得完全没有话说,听她们讲泡沫剧和明星,我搭不上话,但我又有点庆幸我是不会陷入多数人的生活。我宁愿孤独地和纸笔交谈,也不愿意和别人谈起世俗的、毫无存在意义的琐事。
      “那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吗?”像是故意让我难堪,她问道。
      “多巴胺,高兴啊,看到他就想笑啊,之类的。”这个话题很敏感,我手里的笔停下了,没记。
      她郑重地坐直了身体,“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原本交叠的十指松开了,扒着桌沿,辩论的意味很明显。我有过和朋友探讨一些无趣味话题的经历,但那都是男生,我的思维是很男性化的,逻辑至上,所以和女生讨论什么都是以我默默低下头骂对方傻逼为终结。
      现在我却觉得我真的没有冲动骂她傻逼,但这场即将开始的辩论也很难进行下去。
      我装模作样地喝口水,可是哆嗦的手被她看了个正着,她看着我的手指,因为天气寒冷和血液流速过慢,现出难以置信的苍白。
      “117。”她低声说。
      “嗯?”我惊了一下。
      “没什么。”她的非常敷衍地笑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几乎是钢铁一样的冰冷严肃。“接着说你的梦吧,今天结束后我会尽快让他们给答复的尽量帮你解决问题。”
      “你知道我的问题是什么吗?”她的神情忧郁。我被问的噎住了。
      “算了,我还是,接着说吧。”她勉强又隐忍说,像是什么地方受了伤却没有可行的方法止痛。
      “湖边上有一个房屋密集的小镇,没有什么人,巷子很窄,有几个我感觉认识但并不真的见过的人,他们在那里非常缓慢地生活着。”她低下头,回忆的姿势,仰月型的唇不自觉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勾出一个幅度,月光似的的皮肤却像是深秋的艾草,柔和地结了层霜。
      “他们在低矮的天井里坐着,而我从一出走到另一处,在青石板间有兰花开着,巷子很长,没走一步都容易拐到别处。我看到他,”
      我没敢打断她,但我知道这个他是她梦里的爱人。“他和我隔了十几米的距离,我们就这么望着,我知道他爱我。”
      她累了,微微偏了一下头,动作很慢,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流逝地尤其慢。“日出了,湖边有白色的沙子,我在湖边跑着,他在湖边高出的望塔里,远远地看着我。”
      我想问更多细节,但又怕打破她对梦的回忆。也许是出于对未知和不了解的敬畏,或者对温柔的向往,对她说的梦境,我感觉像是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又失去的某样东西,明知道自己再也找寻不来,但不会因此就觉得放弃这个美丽遥远的事物有任何合理之处。
      “在梦里和未知的地方,人才能活出真实的自己。”恍惚间我听到这么一句话,而她看起来却并没有说。
      “梦·····”我下意识地说,她从迷茫的状态里醒来,看着我,那眼神如果可以用文字表示,我想大概是一个孩子看着自己丢在成长和失去里的最友好的玩偶同伴。
      然而时间终究会过去,生活在更替和循环之间的人,衰老和新生和无数悲欢。或许对生存感触最深的瞬间,就是年幼的自己和不会说话的玩偶相伴的时候。这个世界里红尘万千值得留恋,谁又不是挣扎在忘却和回忆里。
      “我的梦。”她用一种洗去了所有希望和温暖的语调说道。有那么一刹那,她看起来好像16岁时独自在外地求学咳血咳的绝望的我。可是健康原因的伤感,和她的伤感并不能等同。
      “等你见过了这个世界,你还是会失望的。”她说。
      我坐在桌后,甚至忘了起身送她,她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我记录的心理咨询册里,她的名字一栏里还没来得及填。
      不幸地是我还要的活必须每天都上交给教师里资历最低、兼任着心理咨询室负责人职责的岑逊,他看了我在名字栏里写的“陌生女人”不免有些用错愕掩饰地很好的轻蔑。
      “这就是你今天的成果啊?”我守着一碗从食堂直接端到办公室的刀削面,想不出来什么好的理由。
      岑逊把我的记录册扔到了垃圾桶,“你在自己的领域一事无成不是没有理由的。自己想想吧。”
      我守着刀削面,筷子纠结在一堆卷心菜叶子里。面坨了,不过我还是照样吃,因为原本这样的饲料式食堂菜就无从谈及口感。热气一层层扑到眼镜上,有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了个苍老得再也无力为人世挣扎的灵魂。我想找一个与人完全隔离的地方,没有灯光没有不必要的声音,我不需要为任何事情妥协让步,不需要为任何一件事物隐忍承受。
      但这个地方我找不到。
      她找到了。
      第二天,我有课所以没有按时开门,等我来到办公室,她正在走廊看着窗外的一棵槐树哗啦啦掉叶子。如此平淡的不能引起其他成年人半分兴趣的事情,她却可以驻足看上好久。
      人发明了钟表却不能自己度量时间,我知道在她看树的时间里有无数个细胞在凋亡同时又有许多生命新生。似乎她并不知道。不由得给人她一定是一个不珍惜时间无所事事的人的印象。
      “接着说你的故事吗?”
      她好像还没从落叶中回过神,我给她倒了一杯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立顿茶包扔进去了。
      “你不喝吗?”她很拘谨地说,手是向我伸出的,但上身伛偻着,畏畏缩缩地,但还算友好。
      “哦,我不喝。”
      我低头看着自己加班加点拯救回来的记录,感觉不是很好受。我企图帮助别人,却没想过自己是否能力足够,是否可以在自己的一团乱麻之外负担起别的责任。
      “接着昨天的说吧。”
      “你今天还有课吗?”
      “有一节选修。”我说,“是珠宝玉石鉴赏什么的。”
      “那今天是周五?”
      “是啊。”
      “今年是2009年。”她说。目光低得顺着鼻梁滑下来,抬起头笑了一下。“接着听我讲故事吗?”她温柔地问道。
      “他很安静。夜晚无声无息,他就在,蓝色的天空下看着,站在桥上,湖面很高,蓝色的湖水仿佛就在他脚下,他扶着栏杆,铁栏杆有些生锈油漆也快剥落了,他背后的天空好像比别处亮,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发光。
      “他什么都不说,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我就在原地看着他,好像只要看着他我就满意了。”
      她低头,眼泪慢慢地溢出,沾在睫毛上。阳光从窗外的冬天照进来,眼泪看起来像水晶。
      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我觉得所有人和事都不能比她的回忆的力量更加强大。梦和现实又存在什么明显的界限呢?
      “他的目光总是很柔软,但又很遥远。我好像离他很近,又好像很远,远的触摸不到。”她吸了口气,裹着的围巾下露出稍白的凹陷的锁骨。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也不清楚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最担心的,是未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她端起已经凉的差不多的茶喝了一口,“我很想见他。”
      “为什么?”问出口之后我就在后悔,因为这个答案我并非想不到:“因为爱啊。”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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