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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看见无垠纯白之中,血色蔓延。
      月亮逐渐变红,鲜红光芒黏稠流淌下来,整个世界都染上浓重血腥。
      血是温热的,然后变冷。
      那是流失生命和未来的绝望。——

      景色急速呼啸而过,往后退去。
      逐渐麻痹的痛苦蔓延至全身,血液在流失,极端的渴求。意志系于一线清醒中,为使自己不陷入疯狂。
      世界在身后远去。
      最后他迷失在森林里,幽黑的、暗夜的密林。
      呼吸间有土地的腐朽潮气,身下是树木隆起的粗大根系,天空被无数浓密树杈遮掩。
      在这里远离一切,远离烦恼,远离悲伤,远离憎恨,远离无法再触碰的光明和爱。
      远离生命,那喧嚣之地。

      伤口不会再愈合,血正渐渐干涸。
      很快,我将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
      长久以来,命运步步紧逼,竟无回寰选择余地。
      最后终于找到打断它窒息枷锁的唯一方法。
      死亡,死亡。你何其美丽,乃是从黎明中发现的纯净晨光。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的时候,他又看见那幻象。

      我看见世界落下银光,就是月亮皎洁的光。大地被雪覆盖,新羊毛一样洁白,就是羔羊的洁白。
      无垠虚幻、水晶般闪亮的纯白中,我看见有一人立在那里。
      他的长发发银光,他的手脚、他的长袍洁白像雪。都是纯净的。
      我知道他就是死亡,过去在幽暗无光之夜,在独自一人时,在无限深沉的思维中,在我的意念中,我常看见他。远远的虚幻形象。

      我将向你走来,我的世界向你移近,我将触碰到你。那时,我将从你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世界的大门。我将这幽闭世界抛在身后,顾念和记忆都锁在里面,永不启封。
      然后我将愉快地奔跑,我的肩膀再无重担,因烦恼都已经丢弃在世界的匣中了。

      死亡的眼睛望着我,那是世界之镜般的眼睛。
      他说,你有没有想到过,即使是你的死亡,也是命运的一环。直到现在,从始至终,你都没有逃开。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目的。
      那是什么?
      我。

      远处有狼的嚎叫,隐隐火光从黑暗中显现,几支火把零星散落着,逐渐靠近。
      那个人形动了动,站了起来,脸庞在疏漏下的夜光中显得苍白冷峻。
      等到猎人们沿着血迹终于追踪到这里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消失了。

      在那个黑暗时代,世界尚还愚昧、残忍、血腥、贫瘠,然而同时也有光耀辉煌的传奇。
      那是骑士与君主的时代,是魔法与女巫的时代,是虔诚对抗异端的时代。暧昧的黑暗混沌中有无尽的疯狂,无论是人性,还是世界,皆是如此。
      那时,书中的无数故事尚且鲜活,众多作古消隐事物尚且随处可见。
      诸多奇行异事。
      我们接下来要讲的就是其中之一。

      移开永封的墓门,从死亡之地回来的怪物。
      人类悄声低语中的梦魇。
      那是黑弥撒中诅咒幻化的福音。叫沾身祝福的香油发恶臭,使爱化为绝望,喂养黑暗的强大。恶魔发出嘲弄的嗤笑,达成永恒。再美丽的心愿也要变为污秽。
      它说。
      你来,这杯里是我的血。
      喝下它,我们就立永远的约。
      我许诺你必进入新世界,死亡必避开你,因你的名在我的册上。

      背弃上帝者。
      人们对他们最通常的称呼,乃是:吸血鬼。

      传说他们在白昼沉睡于地下,避开光明,于夜晚醒来,实施罪恶。
      他们休憩于死者的坟墓中,而他们睡躺的棺木中满溢鲜血。
      他们以生命的血维生。
      他们是被诅咒的,因罪不得入死亡,被驱逐流放于这世界,游荡徘徊直至世界审判末日。

      这是官方说辞。翻转至另一方面,他们永生不老,并且强大远胜一般人类。
      在那样的时代,甚至直至今日,这也仍然是无上诱惑。
      即使在最虔诚的时代,最虔诚的国度中,主宰人的仍然是人性,而非神性。教皇和君王们勾心斗角,政治游戏中最先抛弃的就是道德和上帝。儿子举起旗帜弑父,兄弟为王位残杀,国王砍掉王后的头,王后与情夫杀了国王。爱情的金杯里有毒药,纯净洁白的法衣下是大淫兽,虔诚面具后张着血腥贪婪之眼。书上写信望爱,封面是精金镶嵌宝石世俗奢华。
      即使基督自己也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属神的归神,属世俗的归世俗。

      那是吸血鬼为众人耳熟能详的时代,他们的距离如此切近。猎人工会,骑士团。魔鬼与神圣的。他们即视人类为食物,又从人类中间选取伙伴。立场的转变,爱与憎,所得与不得不放弃的。这使他们的一切都混杂于世俗的斗争间,纠葛错综复杂。

      窗外明媚春色,连照耀的金色阳光都仿佛带着森林绿色的清凉呼吸,柔和而梦幻,氤氲着朦胧的水雾感。天空是明净蓝,飘着几丝仿佛牛奶泼洒而成般的细云。不远处是繁复精细的城市。
      年青的领主站在窗口眺望着远方,他的脸庞被日光照耀得极其白皙近乎透明,他的头发是纯净金色,就是童话里那种浸过金水般耀目的金发。
      他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迷茫,仿佛在思索什么,又显得很沉静。他的脸庞具有那种天使的中性气质,非常美貌。轮廓线条很柔和,却并不显得柔弱。微微抿起的嘴角流露出沉稳的自信感。初次见面的人很可能会被他的外表迷惑,以为是个心地柔软、很容易退让的人。实际上他的意志和思想都坚定不移,即使并不以强硬的态度显露。
      这时并没有种种琐事来烦扰他,他显得很闲适温柔。如果从房子底下不远处看到倚着窗边看风景的他,使人联想到的很可能是童话中的莴苣公主。
      “大人。”有仆从过来,微微向他躬身致意,“午餐时间到了。”

      进餐的只有领主一个人,菜肴却非常丰盛,还弄上了很多美观的装饰,也是贵族一向铺张显摆的习惯。几个浓汤、几盘烤野禽肉,还有馅饼和乳酪,必要的面包,佐餐的葡萄酒。不过领主并非只是对几道菜肴象征性地浅尝则止,从他不紧不慢很有条理的进食态度来看,似乎这些菜肴并不只是为了摆出来而已。有时候这令新来的仆从感到惊奇,然而从领主身上从没有看到在其他人上常见的营养过剩的痕迹。
      “阿尔芒大主教明天过来,大概是带来教皇的口谕。不过他也私底下跟我说,希望您能在他升上红衣主教的道路上伸手帮一把。”
      “我知道了。阿尔芒未免过于谨慎,毕竟他是教皇的侄子。我们也没理由拦住他。”
      “大概只是不希望出差错吧。”
      “也可能罗马的局势有什么变化,等明天他到了再说吧。”
      “是。另外预计可能会有一批难民向我们这边涌来。”
      “前不久卡斯蒂利亚女王下令驱逐的那些犹太人?”
      “是的。”
      “你去安排下,可以准备收留一些,据说很多都是手工艺人。伊莎贝拉希望能以此净化她王国内的异端,但以我看来并不合算。”
      “是的。另外,菲利普陛下希望他能从我们这边筹得更多的款项。”
      “菲利普?我想想,慎重地回绝掉吧,随便哭穷或者其他什么借口。他欠的债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变成下一个圣殿骑士团。他的使节大概什么时候到?”
      “后天?也可能是大后天。”
      “我知道了。”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领主继续专注地进餐。仆从并未离开,表情像是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是……是关于‘他’的事。”
      领主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慢慢把手收回来,在旁边盛水的浅碟里洗了洗,又用餐巾擦了几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开口。
      “说。”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最近在罗马尼亚搞出了不小的动静。”
      “报告应该有吧。”
      “是的,还附了一封普拉蒂纳主教的来信,您要现在看吗。”
      “不了。”他伸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深红酒液里倒映出他无甚波澜的表情。“先送到我房间去吧。”
      他沉默地把注意力转回到食物身上。

      夜色渐渐深了。
      领主又站在窗前。
      夜晚望出去的风景与白昼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城市变成了点点的星火。而森林那种白昼里闪耀、满目生机,带着飘渺仙境般的氛围荡然无存。黑暗笼罩下的密林显得阴郁冰冷,仿佛有无数魔物藏身其间,风拂动树叶的细碎响声都像是什么正在走近,叫人疑神疑鬼。
      他出神发呆了一会儿,才从书桌上拿起那封信,打开火漆查看起来。

      亲爱的拉斐尔: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希望你一切安好。当然,你那边如果没什么消息应该就是你安然无恙的好消息,如果我们这边联系不上的话,倒很可能是凶多吉少。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担心。我只是想,你应该很安全。你很聪明,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意外的话,没什么能伤害你。
      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的话,如果那个变数除外。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同时送达的报告。
      亲爱的拉斐尔,我接下来这些话并不是作为一个担忧你像担忧普罗世人的神父那样说的,而是作为你的教父说的。

      夜晚的大风刮了起来,树叶哗啦作响的声浪。一阵寒冷的凉意从窗户猛地涌进来,蜡烛忽明忽暗。他不得不重新把信展开,不过他并没有去关上窗户,只是继续读下去。

      ……我必须得说,在我所见过的无数事例里。在和异变成吸血鬼之前的人类接近的人类很少能脱离漩涡。被憎恨的自然不必说,即使所爱的也非常容易受伤害。怪物的思维是不正常的,即使他们想示好,他们的爱也是污秽而可怕的,带来可诅咒的伤害。这一点已经被证明无数次了。
      在其他事务方面,你都显出了坚定的心性。唯独在这件事上,你非常摇摆不定,像你的外表一样温柔不忍,而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这将很轻易能致你于死地。我就不再多说。
      然而我还是想从其他方面提醒一下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人世间的爱是非常不可靠的东西,也许你也已经知道很多,但这类事非切身体会不能领悟。即使是最直接的血缘之间的关爱也是非常浅薄的,爱的纽带也很容易断裂。对于我们这类相比大多数而言拥有更多也许是过多物质和权力的人来说,甚至很轻易就能变成极深的恨,因为彼此牵连而又冲突的利益。也许将来我们也会决裂,我相信到时候我们都能彼此理解。只有神才拥有永恒的爱。而我们虽然想尽力接近,但种种原因,我们还是得先在尘世接受试炼。
      也许这就是你的试炼。如果你能挺过去,你会成为最强大的存在。但是如果你软弱犹豫,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决定,无疑,你也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普拉蒂纳

      他叹了口气,刚想把信折起来,窗外又一阵大风的波浪涌来,伴随着种种声音。
      脖颈上一凉,冰冷的皮肤贴上来,有指甲尖锐的触感抵着皮肉,信被瞬间抽走了。
      同时一个像冰一样寒冷,并且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谁的信?”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拉过放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轻吻了下。
      “没什么,就是又跟我唠叨你恶行的一封控诉信而已。”
      他转过身,背后站着一个人。
      如果有人在的话,必定会惊讶:那人与领主长得一模一样,除了他的头发像幽灵一样苍白,眼瞳是浅灰的深泉般的颜色。看起来就像领主失去了生气时的版本。

      那人笑了笑,伸出手把他推倒在一边的床上,并且压上去。像是豹或者狮子一类的猛兽压在自己猎物上那样。
      不过他并没有惊慌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拉过一缕从对方肩上垂下的头发开始把玩。
      “好像比以前重了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据说你在罗马尼亚又闹了一场,虽然可以理解你心情不好。不过动静闹太大也还是有点麻烦的,我又不能太公然出手帮你解决。”
      那人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别提了。其实本来没教会参合什么事。是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关键是非要扯上我,我又不想忍。这次长老会议开完估计还要继续折腾。烦死了。”
      领主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对了,身体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嗯,比起正常的人类身体是感觉舒服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不死系的原因,束缚感也没那么深。还是蛮好玩的。不过就现在来说,”那人俯过身,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我饿了。”
      “我知道啦。”他伸出手揽住身上的人。“不过别太狠,不然我待会儿就没力气做其他事啦。”
      “这具身体在说,我很饿。”那人把头埋在领主颈项间嗅了嗅,“其实我也可以去吸其他人血补偿这种感觉。”
      “可是那样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啊。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没必要花费这么多苦心弄成现在的局面。”
      “所有人都还说你沉稳做事有度。看吧,明明是你比我更任性。”
      “嗯,我承认就是了。你不是很饿么?”
      尖锐的利牙咬进了血管里。
      轻轻抚着对方脊背的手不由自主的一紧。
      血液从身体中急速流失的眩晕感和失重感,竟像是爱和幸福的感觉。从指尖开始蔓延那种失血的寒冷,仿佛就是生命流失余下空壳的身体般。
      我以我的血喂养你,我以我的生命喂养你。我唯一心爱的弟弟。
      我的血即是你的血,我的生命即是你的生命。
      你依赖于我,在我身上觅食。从出母腹之外,我们之间的关系再未如此紧密,感到彼此连为一体。
      你只从我身上获取你所需的一切,完全属于我。
      我的心爱,我的塔纳。

      雷声在乌云里闷声滚动。他直起身,去关了窗户,又坐回床边。那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伸出手抚过对方嘴角,又伸进嘴里拨弄尖尖的犬牙,上面还粘了些血色,结果又被咬了一口。
      “修,今晚我能睡这边吗?下雨不想出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能睡这里了?”
      “不会带来麻烦吗?”
      “哼哼,你什么时候关心过这个?之前是你自己要玩老是不肯好好呆着。”
      “……好吧。”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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