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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十一章(04)相思一夜梅花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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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玉见众人都走了,便到里间去,果然看怀蓉正靠在那里,虽然形容憔悴,好在是有些精神,眼泪不由得便掉了下来。怀蓉这几日虽然时时清醒,却总是极为虚弱,不过略睁一睁眼睛,勉强喝下几口药便又睡过去了,也不能用些吃食,眼见着整个人瘦的都要脱了形。如今能微微靠着些起来,还能这样瞧着自己,已经是莫大的喜事了。
怀蓉见绯玉哭起来,微笑道,“傻丫头,看着我好了怎么反而哭起来,还不把药取过来给我喝。”
绯玉忙拭了眼泪道,“是我糊涂了,姑娘快些用吧,如今时气冷起来,这没一会子功夫只怕就要冷了,伤了药性就不好了。”
绯玉触了触药碗,果然已经是半温,忙就喂给怀蓉,怀蓉才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蹙眉道,“这药怎么这么大的血腥气?”
绯玉一怔,想着姑娘前几日浑浑噩噩,想必连嘴里也半分没有味道,连这药味都辨不出,今日好了些,倒问起这个来,便道,“这药向来是如此的,里头和着慧恒师傅的血呢,自然有些血腥气,却是救命的良药。姑娘若不是喝了这十几日,哪里就能好起来?定慧大师说姑娘这毒乃是至寒的,非至阳之血不能救的,姑娘且别管着许多,只管喝了就是。”
怀蓉怔住,自己这些日子精神不济,喝了些什么倒真是不知道,今日才知有这样的事情。只听绯玉又道,“我悄悄儿瞧过师傅煎药,真真是吓人,若是我,痛也痛死了。姑娘每日要喝三回药,我瞧着每日这么几碗血,饶是师傅身子骨硬朗,这脸色也眼见着是苍白了下去。我听太妃也赞师傅,说这与割肉饲鹰一般,德行堪比佛祖,真正是高僧呢。”
绯玉见怀蓉不说话也不喝药,只当是说这些吓着了,忙道,“姑娘权当我没说,且别管这药怎么来的,先喝了罢了。若是姑娘不喝,身子可怎么好呢?姑娘是昏睡着不知道,起先那几天,姑娘病情沉重危机,定慧大师又是老人家不能熬得久,慧恒师傅可是连日连夜地守着姑娘呢,一时也不敢放松了。别说太妃、王爷心里记挂着,就是为着慧恒师傅救治姑娘的份上,姑娘也要把这药给喝了,否则可是辜负了众人的一片心呀。”
怀蓉也不答话,端着碗半晌,才默默地喝下去。绯玉见怀蓉不答话,只当是不愿喝,却见她一语不发连眉头也没有蹙一蹙,虽然惊讶倒是高兴,也就不多说什么。
怀蓉喝了药,缓了缓便道,“怎么没见母亲?”
绯玉便道,“姑娘你这一遭儿,可把姨娘吓坏了,唬的厥过去,连神智也不清楚了。索性及时救了回来,这几日二奶奶嘱咐不让见姑娘,免得一时伤了心,只叫我和澜玉时时去说一说姑娘已经好转了的话安心,今日我瞧着神色好了许多了,想来不碍的。”
怀蓉点头,默坐了一会,又嘱咐道,“如今我也算是从鬼门关里头走了一遭儿了,这事情的因果,除了你我,不能叫任何人晓得,连母亲和二嫂嫂也不要告诉。”
绯玉道,“瞒着姨娘也就罢了,自然是不愿姨娘忧心又不许姑娘如此行事的意思,到头来还是去了姨娘半条性命。只是何必连二奶奶也瞒着呢?”
怀蓉淡淡笑道,“嫂嫂虽然行动言语皆有决断,内里性子其实太过仁善,总是狠不下这个心,你只瞧这一桩婚事就知道了。若是叫她知道了,未必有所助益,或者还露了行迹,更甚至于不许我如此。倒不如不叫她知道,倒显得这戏更真了。我方才说的还不对,别说这些人,就连你我,也把这事情忘掉才是好的。”
绯玉道,“其实姑娘你又是何必?若只为了绮云轩的那位,就在膳食里头搁上一点半点的也就是了,何苦自己真的喝下去那许多?那可是剧毒的东西,又用了那些金银花露,可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么?姑娘你昏迷的时候,我连魂也要丢了,还要帮着姑娘在太妃跟前做戏,真真是惊怕的很了。我只问姑娘,若是二奶奶没找到定慧大师,或是大师出去云游去了,姑娘这条命还要是不要?哪怕姑娘不顾惜这自己,也要为姨娘想一想,姑娘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姨娘还怎么活呢。”
怀蓉微微一笑,却不说话,绯玉以为她累极了,如今刚刚捡回来一条命,说话声气儿都是虚的,哪里敢再问,忙伺候着她躺下。见怀蓉闭起眼睛,只当是又要昏睡过去,忙道,“姑娘醒一醒,我还要去请了慧恒师傅来给姑娘请脉呢。师傅说了,姑娘一清醒了就要重新来请脉调改方子的,这可是大事,千万不能耽误了。”
怀蓉微睁开眼睛道,“不忙,我这会子累了,想睡一睡,晚间再请他过来罢。你且出去,我一个人不碍的。”
绯玉见怀蓉的模样,不像是前几日睡过去人事不知的样子,心里也就安定许多。想着还是觉得不妥,便又去了听松室问过了慧恒,那边说既然清醒了,又觉得困倦,就睡一会也无妨,等到晚间再去亦可,绯玉也就不紧着叫慧恒跟着往洗砚斋去,自己便回去了。绯玉连日来担惊受怕,又衣不解带地伺候了这些日子,也是乏得很了,见她安然睡下,心里松快了些,更是觉得困倦,嘱咐了澜玉留些神,便自己也去胡乱打个盹去了。
怀蓉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睁开了眼睛。窗外隐约能看见那株碧仙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曳,倒是十分婀娜的样子。看来今年,或者自己能看得见它的花开了,那种剔透如雪却又碧如春风的颜色,想来也觉得生机盎然。如今是十一月里,等自己能起身出门的时候,说不定那花就已经开了。这半月以来,生死飘忽,虽然一切皆是自己意料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瞧着眼前的景物,倒真正有种绝处逢生的感慨。
怀蓉笑起来,原来自己以为并不爱惜这性命,到头来还是如此牵挂不舍么。这一回,自己想要的想得到的,都已经如愿以偿,从此以后,自己和母亲想必能过的松快些,自己这一回,也算是赌的值得。唇角还隐约有一股子血气,虽然微弱却感觉得分明。若没有这一丝血气,自己或者真就死了也说不准。仔细想来,自己在赌什么呢?赌太妃对自己的真心,也赌自己不会真的死去。自己心里,或者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她怎么会不想活着?虽然此生艰难,却仍旧有叫她觉得刹那欢喜的人,有觉得如陌上花开的辰光。她过着那么孤寂的日子,却在花一样的年岁就注定了枯萎,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枯萎里头竟然又能获得新生。
她珍惜这样的新生,这是她的第二次新生了吧?第一次是初听到那琴声,第二次便是这一回。那时候她从他的琴声里头听到了生机和超然,才有了继续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有了生的追求和贪恋。她学的是琴,亦是心境,她追随者他的脚步,才一直没有迷失自己,反而在孤寂里头默默地长大了。
而这一次,他却真正救了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把她从无边的寒冷里头救了出来。虽然昏迷着,那种彻骨的冷她还记得清楚,直到现在还停在身上。喝了那样一碗药,倒像真的有些暖和起来一般。原来自己昏睡时候也觉得分明的那一点温暖,就是这样的来由。
怀蓉忽然觉得一种疲倦涌上来,似乎和先时昏厥之前的痛苦不同,或者是屋子里的炭盆点的过旺,那疲倦带着一种暖和的困意,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全身,叫她神思渐渐模糊起来。怀蓉本是最清醒的人,夜间失眠的时候倒是多,脑子里头来回寻思着各种事情,辗转不安。难得有这样的感受,只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似乎泡在温水里头一样,觉得疲倦而舒适。
她觉得累了,身心俱疲,经了这样的一劫,想来身子也是伤了元气,便连素来坚定的心也脆弱了下来。那种噬心腐骨的寒冷退了下去,那暖意似乎从身上到了心里似的,真想就在这样的温暖里头睡过去。睡眼迷蒙里头去瞧窗上映着的那一枝梅花,几乎错看了以为要花开了。
青罗回了飞蒙馆,翠墨忙迎上来,替她取下身上披着的斗篷,翠墨体贴道,“二奶奶,如今时气愈发地冷了,二奶奶每天来往奔波,还是要多穿些衣裳,别再路上着了风寒。”
青罗笑道,“不怕的,我身子素来强健,这点子冷又有什么呢,往后这冷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现下就这么蝎蝎螫螫起来,以后我岂不是要裹着被子出门去。”
翠墨嗔道,“我一腔子的好意,姑娘还这样说我。姑娘不知道,侍书姐姐打病了之后,身上都瘦了好些,我瞧着都吓人呢。这二日倒是好了,还说明儿就跟着姑娘往府里去,也多少给姑娘帮衬着些呢。又说姑娘这些日子劳碌,自己偏生病着,一点力也出不上,十分愧疚呢。”
青罗道,“可大好了?若是还有些不爽快,你叫她先歇着,别逞强到我跟前来。”
翠墨笑道,“姑娘放心,我看着是大好了,只是瘦些,精神倒好。姑娘你也知道侍书姐姐的脾气,其实和姑娘一样的,若是有了什么主意,谁也是拉不回来的。”
青罗点头,又笑道,“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动辄就拿我打趣。”想了想又道,“侍书这些日子病着,连我也避着不见,只说怕过了病气给我,如今既然好了,你且带我瞧瞧她去。”
翠墨笑道,“那姑娘可要把斗篷再穿上,姐姐现在在山上杏花亭里头呢。”
青罗讶道,“这丫头,刚刚好了也不怕又冻坏了,跑那里去吹冷风,快些去看看。”
说话青罗和翠墨一路往山上走,幸而外头虽然冷,春山里的春水却一直是那样的温度,夏日里头觉得清凉,如今倒像是温暖,滋润得两岸依旧花开如锦,草木葱茏,与远处的枯枝婆娑又是一番趣味。沿着水走,那寒风似乎也略和暖了些,带着奇花异草的香气。到了山顶上,果然见远远一个人影,正是侍书。
青罗快步走过去道,“才刚好了些,穿着这么点子衣服,上这里来做什么?”
侍书转过身来,面上还有些憔悴,精神倒是好,见是青罗和翠墨,就笑道,“也没什么,我看姑娘前几日带回来两罐子好茶,是南边水云泽里头温泉谷里出的,虽然是冬日里,倒是新茶。我想着若是寻常沏了来实在是暴殄天物,想来只有这山中泉水,最是能沏出妙处的。姑娘素来喜茶,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青罗倒不料她有如此情趣,见她有心思摆弄这些,倒像是把前头郁结的心事纾解开了一半,瞧着她神色,也不似前些日子一般怔忡难安,倒像是十分平和的样子。青罗这些日子虽然忙碌,却总是担忧侍书之事,见她这样心里头也觉得快活些,便含笑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若是要这水,不拘哪个小丫头来了也就算了,你身子还未好,巴巴儿为了这一罐子水来这里吹风。”
侍书笑道,“小丫头们懂什么呢,其实我也是在想,这山头上的水自然最是纯粹清冽,可是山间的经了那些香花异草,想必又是一种风味,我也不知道哪一个好呢。”
青罗笑道,“那你就都试了来,我都喝了就是。”侍书笑道,“那就这样办。”
三人也不急着下山,只站在杏花亭里往远处瞧。春山虽在四山之中较低,却也足以目及甚远。如今四下萧条,瞧着竟是十分肃杀之气。虽然近处的树木落进了叶子疏疏朗朗十分有趣,只是望得远了,终究是空旷了些,不及其他时候生机盎然了。
青罗就叹道,“秋日里头那样热闹,如今看着,倒像是有些冷清清的样子。”
翠墨应道,“这园子本来就太大,咱们这里还算是精巧的,姑娘你没去过冬山里头,我有一回和绯玉姐姐一起去听松室给二姑娘取药,哪里像是园子里,竟是真山一般,那松树林子一路都望不到边的。平日里树木葱茏倒是不觉得,如今各下里除了松柏,都凋了叶子,可不就觉得空荡荡的。本来这样大的园子就住着这么几个人,时气又冷,姑娘丫头们都不爱出门子。倒是冬山那边,现在倒真是显出好来,那慧恒师傅住的那一片地方,真是十分幽静。”
青罗郑重道,“如今禅师住在园子里,虽然是太妃和王妃的意思,你们也要多多谨慎些,若是没有事情,便不要往那里头去。就算是取药这样的事情,也要结伴去了,同去同回才好,万万不要独自逗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园子里的其他丫头,也要把这意思说明白了。”
翠墨笑道,“其实姑娘也是太过担心,不说我们本就去的极少,就说慧恒禅师人品贵重,连太妃也是称赏不绝的,每两日便去染云堂讲经说法,太妃还说,叫姑娘们得了闲儿也一起去听呢。如此这般,哪里用姑娘担心呢。”
青罗笑道,“慧恒师傅与我有两面之缘,我也觉得是个有道高僧,只是我们这样人家,女眷们请两个女尼女道在家里住着也就罢了,如今是名山古刹的高僧,说到底又是个年轻男子,虽然是太妃的意思,又是碍着怀蓉的病不得已,到底不合规矩。行事如何是一回事,若是有心人算计了去,又岂是行事清白就能确保完全的?我如今这样告诉你们,也是叫你们避着嫌疑的意思。”
侍书道,“姑娘的意思自然不错,只是我们也就罢了,洗砚斋里头的丫头还有二姑娘,却是要常见的。二姑娘本来已经被人惦记谋算,如今又是避无可避,可要怎么好呢?”
青罗笑道,“你倒是心思细密,只是这倒是不防的。怀蓉这一番生死一线,谁还敢说什么呢?太妃摆明了把蓉丫头当成了心尖上的人,慧恒师傅又是高僧,去洗砚斋请脉也是为了救人,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是有人此时拿这样的话做文章,只怕太妃一怒之下,会定一个谋害郡主、毁谤佛门、损害王族名誉的罪名呢。倒是其他的人,还是避着些嫌疑的好。就是洗砚斋的人,等二姑娘身子好些了,也要避着嫌疑的。”
侍书笑道,“姑娘如今当着家,更是与以往不同了,行事思量都十分缜密。其实姑娘在家的时候行事就是稳妥,只是不及现在,能时时想着防患于未然罢了。”
青罗瞧了侍书一眼道,“其实在家的时候哪里能和现在比呢?那时候处境也现下不同,行事自然也就不同了。人这一世,不过是到哪一步便行哪一步的事情就是了,若是只顾着思量曾经,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恋恋不舍,不过是平白给自己添了烦恼。其实只要自己愿放下,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缘来难拒,缘尽难求,都是一样的道理。时过境迁四个字,说来不过轻巧,其实一切人事都已经变更,自然要寻一种新的活法了。”
侍书身子一震,转而笑道,“姑娘说的自然很是。除了时过境迁,还有命中注定四个字,若是注定是自己的,总归是自己的,若是注定不该是自己的东西,自然是求不来的,纵然无意中见了,也是留不住的,也就无需为了这求不来、留不住的东西徘徊。”
青罗见她如此,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也就含笑点头不语。翠墨却听得糊涂,只道,“方才好好说着这管家的话,怎么侍书姐姐就说到了这里?”
青罗笑道,“你侍书姐姐在和我打禅机呢,如今她是悟了,不知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了误了呢?”
翠墨还未说话,侍书就笑道,“我哪里能就了悟了?不过是年岁渐渐大了,有些事情也就瞧得明白了。翠墨还小,到了日子自然也就明白了。”
青罗点头,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就算是书里头读了再多,没有经历过到底是不明白的。远嫁去国的悲凉,背叛别离的哀伤,两心相许的欢悦,得到与放下的取舍,自己都要经过了,才知道古人句子里头的道理。这些事情本身旁人教不来、也劝不透的,若是侍书自己瞧得明白了,自然又是一番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