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居》盘中庚

4、第四章

　　腾煜推开木门，走到院中。

　　数九隆冬，万寂人踪灭。

　　院中白雪上露出一排深深的脚印。

　　腾煜看见谢三站在门口，半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谢……谢。”后他就听见一个声音以戏谑地语气调笑道，“哟，死木头什么时候开窍了？”
　　这时，腾煜才看见被谢三高大的身躯遮挡住的身影。

　　谢三对身影说：“别胡说，这是腾煜。”
　　腾煜顺着谢三留下的脚印走到门口，看清了王八的模样：“你是……”

　　王八笑眯眯地看着锦衣玉饰的腾煜，眼神如果能够化为实质，早就把腾煜这身衣服给拔掉，研究他经脉骨骼了。

　　腾煜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任由王八打量。

　　王八在谢三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收敛了拨皮拆骨的眼神，忽然整只王八气质一变，从猥琐的姿态变成仙风浩渺。他颇有玄机的说道：“名利身外物，既为外物，何须挂记。在下不过小小河泽之中小小王八罢了。”

　　谢三：“……他只是问你是谁。”

　　王八在腾煜看不见的角度狠狠捏了谢三腰上的肉，无比淡定笑道：“在下只是小人物而已，以后未必见到。”

　　腾煜拢了拢外衣，无比认真道：“此话所言不虚。我也只是客气客气，也没真想知道你的名字。”
　　王八：“……”
　　谢三急忙补救：“那个……他不是这个意思。”

　　王八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谢三，无一丝生气，反而悠然淡笑：“所以说，就算我说了名字，腾公子这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也不会记着自己。我不会像某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眼巴巴地上杆子往前凑。”

　　腾煜冷笑一声：“人贵在自知，妖贵在自制。其实二者相同，人因自知而会自制，妖先自制才会自知。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总比没有自制的家伙好。”

　　王八顶着一副虚伪的面孔看着腾煜：“千年王八万年龟，怎么说我也活了上千年，比只活了几百年，莽撞无知的人要活的滋润的多，何苦要遵循那些成仙修道的清规戒律，克己自制？”

　　谢三努力地想要插话，缓和一下王八与腾煜之间的暗波涌动，却被腾煜再次打断。

　　腾煜面若冰霜：“误人子弟。”
　　王八麻利地正气飘飘：“阿弥陀佛，贫道早八百年前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咽了气后，我就再没收过弟子，敢问施主，贫道误了哪个人的子弟呢？”
　　腾煜：“……”

　　谢三趁着这短暂的沉默立即把话题岔开：“腾煜，你这身衣服穿得舒服么？”

　　腾煜微抬下巴示意谢三，一改先前难为情地模样，心高气傲地开口：“衣服哪儿来的？”
　　谢三不答反问：“你喜欢么？”

　　腾煜顿了顿，看着谢三满心期待的目光，发现喉咙中的那句违心的“不喜欢”绕了几圈也说不出口，于是转身所答非问：“我饿了。”

　　谢三立即说：“我马上给你去做松鼠鱼，你到里屋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腾煜“唔”了一声，先回了屋。

　　王八见腾煜一走，立即恢复原样：“你栽了吧！”
　　谢三：“啊？”

　　王八恨铁不成钢：“你瞧你那个哈巴狗的样子，尾巴就差没竖到天上去了。他不就一副好皮囊，看把你迷得昏三倒四的，哪天一腔春水付之东流，你有泪都没处哭的！”

　　谢三终于明白王八的意思，急忙解释道：“不是，我在半路上看到他受伤就把他带回来了。”

　　王八眯着绿豆大的眼睛，啧啧笑道：“你还真以为我和那些普通王八一样，冬眠睡得神智不清了么？我啊！两眼睛有神着呢！什么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他比划了一下眼睛，继续说，“也就你这种楞头大小子，一腔热血撒到他身上。老头子虽然教你这世上蛇妖狐妖妖媚，但是这种妖怪顶多雨露一夜尝个滋味就罢了，绝对不能把心丢在别人身上。更何况，你瞧上的还是……他呢！”

　　谢三涨红了脸，直摇手：“不是……我……不是……”

　　“别什么不是了，如果你没把他放到心上，你瞧瞧你给他弄来的衣服，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我们妖那需要这些厚重东西过冬，不过就图个不遭异样罢了。就你这种腆着脸往上凑的样子，还要我说什么么？”王八抖了抖衣服，甩了甩衣袖，背过手，“小谢啊，听我一句忠心之言，他这种大人物，咱们惹不起。”

　　说完就一摇一摆像一个不倒翁一样走了出去。

　　谢三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直到屋内传来腾煜的声音，他才抹了一把脸，走了进去。

　　松鼠鱼早就做的七七八八，只是不知道腾煜什么时候起来，还剩几步没有做。此时做起来非常快，他又顺手抄了两个菜。

　　谢三将菜端了出来，又取出去阳楼换的新的碗筷递给腾煜。

　　腾煜此时就穿着他选的那件靛青色长衫，衬得他肤白如雪，眉目清秀，宛如雪后红梅别致妖冶。

　　谢三想到王八曾经的那句评判：这世上最妖媚的是狐女，最妖娆的属蛇妖，突然深有体会。

　　腾煜不过只是小小一条水蛇，还未曾学着蛇女俯首弄姿，却有着与生俱来的一股妖娆。
　　那微弯狭长的桃花眼，争吵时睁得微圆，露出金光熠熠的明亮；安静时微眯，不经意的一瞟，就够了魂。

　　腾煜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说，这是哪来的？”

　　腾煜的声音唤回了谢三沉迷于王八那一句“你把他放到心里”而产生震撼的神智，看着腾煜只是敲着碗却一口不动，急忙问道：“你怎么不吃？是菜不好吃么？”

　　谢三神色与平常有异，腾煜奇怪地看了谢三一眼：“我在问你，这衣服鞋子还有碗筷棉被是从哪儿变过来的？”

　　“不是。”谢三解释道，“是阳楼老板给我的。”
　　腾煜的脸色立即变了。

　　谢三赶忙加了一句：“都是新的。”

　　腾煜这才稍稍好一点，但还是满脸愤愤不平：“那种风花雪月的地方，乌烟瘴气。”
　　谢三道：“人人都有生存之道，阳楼中那些接·客的小倌也是迫于无奈。”

　　“既然你说阳楼的主人有两分本事，那开什么不好。既然阳楼饭菜一绝，就专心做一个菜馆不就可以了，何必开什么倌倌楼？”腾煜说，“凡尘间不仅仅女人的一生是一条路，男人一生要走的路早就被规定好了——建功立业暂且不说，但也要娶妻生子。就算你特立独行一辈子都是独自一人，也好过被千人骑万人压。龙阳之好虽不可说异类，但绝非时下众人所能接受。”

　　谢三一愣，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我？”腾煜奇怪地反问，“你是说上次我去阳楼么？不过是听说阳楼鲈鱼很好吃，所以去吃饭罢了，难不成还找一个小倌共度春宵么？他能受的住么？”

　　谢三“哦”了一声，闷头扒了两口饭，不再言语。

　　腾煜吃着吃着觉得气氛分外怪异。

　　他素来吃饭是在饭馆，大多是人声鼎沸之处。如今四周却悄然无声，谢三也不再说话，更觉得少了那种吃饭的气氛。

　　腾煜思及此，停下筷子，主动挑起话题：“你平时吃饭都是一个人吃的？不会寂寞么？既然你不打算修道成仙，为何不找一个雌螃蟹……不是，为什么不娶一门亲？”

　　谢三原本还因为腾煜难得心平气和地主动开口而暗自欣喜，结果一听这话，内心的情绪就和庐山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沉得没了边。

　　谢三闭口不答，一个劲的吃饭。

　　腾煜来了兴趣，索性放下筷子，一个劲的追问：“为什么？难道是你不会撘窝所以没有愿意嫁给你的？”

　　谢三阴沉着脸，反问：“那好，我问你，你是怎么受伤的？”
　　腾煜：“……”

　　腾煜就像被逆了毛的刺猬，瞬间全身竖起刺来：“我怎么受伤你不用知道！”
　　谢三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为什么不娶亲也不用告诉你。”

　　腾煜气结，先前因为谢三帮他拿衣服寝被碗筷的感动忽的就被扔到九霄云外，他愤怒地一拍桌子：“你爱说不说！”
　　谢三道：“不爱说。”

　　腾煜：“……臭螃蟹！”

　　腾煜气呼呼地回到房内，脱了外衣钻进被窝，心想，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以为谁都可以让本公子关心一下私事的么！

　　……等一下，对啊，我为什么要关心他的私事呢？

　　腾煜这么一想，气就消了大半，又想到桌上还剩下的半条松鼠鱼，口水瞬间泛滥……臭螃蟹的厨艺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另一头的谢三对待一桌动了一点的菜愁云密布，他反复地问自己，难道真的被王八说中了，他把腾煜放心里了？还喜欢上了？

　　一想到这一点，谢三就觉得自己的原身真是从大钳子疼到背上的壳……他和腾煜在有限的几次见面中基本上都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开始吵架的情景，怎么就……喜欢上呢？

　　怎么会喜欢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