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桥明月】二桥之亮济——忍
师傅拿着酒葫芦看着我的时候,我手心已全是汗。
“那我喝了啊。”
师傅又说了一遍,回想那时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惊痛哀绝,这样的目光我何曾在师傅眼中看过。
这样的目光我又何曾想过会从他眼中落在我身上。
微不可查的一抖,那句不要几乎要冲出口!但是一想到万应佛堂答应我的事……
缓缓的点头。“喝吧。”
那一瞬,我恍然看到师傅的眼中什么刹那黯了下去。
“嗯。”他闭上眼,面无表情,一饮而尽。
而我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便夺门而出!
屋里似有碎裂声传来,我以来不及分辨。
一口气冲向树林,我扶着树缓缓的蹲了下去,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师傅他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那坛酒是有毒的,不然他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既然师傅知道酒里有毒,那他一定会没事的。
毕竟……师傅那么厉害。
这样安慰着自己,心底的不安有些许的减去,我抹掉脸上的泪水,撑起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摞回万应佛堂。
待到回来时我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是那么的可笑。
“陈亮,我赵斌没有你这个弑杀师傅的兄弟。你给我滚回万应佛堂去!”
赵斌的剑就架在我的脖子上,那么贴近皮肤以至于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剑体的寒气激起了一阵小寒粒。
“你说师傅他……”我说不下去。眼睛却拼命的想要在赵斌脸上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没有……
除了悲痛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来师傅他……
“我不信,我要进去看师傅!”
挑开赵斌的剑,我直冲向禅房,我不信师傅就这么的死了。
那么厉害的师傅,洞悉百事的师傅,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我不信,赵斌在骗我!一定是骗我的!
更何况……更何况……师傅是知道酒里面有毒的啊!
呛!赵斌再次举剑当在了我的面前。“我说过这里没你的师傅!”
第二次那剑架在了我的身上。
“赵斌,你让开,我要去看师傅。”
“哼,你师父是万应佛堂的妖怪,你走错地方了!”
“赵斌!”
“陈亮,你在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拔出万影剑,昔日同进同退的兄弟,如今却举剑相对。
赵斌与我相处多年自然是将我剑法中的弱点知道的一清二楚。
更何况,幻影剑主防,而虚空斩主攻!
狠狠的,我跌落在了地上,满身的灰尘加深了我的狼狈,而那些灰不仅脏了我的衣服更像直接蒙上了我的心,裹着我苦涩的泪,肮脏的不忍直视,灰暗的宛若深渊黑潭。
我是罪人。
迎着赵斌直面而来的那一剑,竟有解脱的愉悦。
刺过来吧!
就这么死了也好!
死了不会有烦恼,不会背负罪孽,说不定还能与师傅在黄泉相遇。
“对不起。”最后的叹息,平静的等待赵斌的那审判一剑。
这时肩膀突兀的却传来一阵剧痛,接着将我拉开,一阵并刃交接声,而后我被那突然冒出来的蓝衣女子拉着一路狂奔。
她在一片树林前停下,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消失不见。
她走后,我如虚脱般跪在地上,很久很久……
心底的斥责之音循环回响,不断的提醒这我一个事实。
师傅被杀了……
陈亮,是你杀了师傅……
你杀了你唯一的师傅!
你杀了那个济世救人宽大为怀的师傅!
杀了那个死活要拜入他的门下誓要追随的师傅!
陈亮你是罪人!
苦笑,伸出了双手死死的看。
好好看着!这双手!上面有你师傅的血!
压抑不住的流泪,心底的悔恨伤痛堵在心间无处发泄,发狠的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上!
陈亮多年的圣贤礼法你就是如此奉行的!
你如何有脸面面对亲朋。
如何有脸面面对世人!
你还有什么资格站直脊梁堂堂正正的现在这片蓝天下!
你是个罪人!
血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双目赤红如发狂的野兽。喉间的呜咽是一曲哽咽的悲歌。
什么东西在体内生长,激发,迅雷不及之势如疯长的藤缦一般裹满了四肢百骸。
世界顿时黑了一片,意识就此沉入了深海。之后发生的什么再也不知晓,只知自己陷入了一片空无的黑暗。而这却成为我唯一的依托。
这样……也好……
2
我以为我可以就此沉沦不再理世事,然而不知道是我在这黑暗虚空的那一天这片虚空中却穿来了一声声飘渺的呼唤。
陈亮……
谁在叫我?带着急切。
陈亮……
到底是谁?
陈亮,陈亮,陈亮,陈亮……
一声一声毫无间隙,究竟会是谁呢?那声音好遥远,好虚幻……
陈亮……
别叫了,真吵!
陈亮……
我说你能不能别叫了!!!
捂上耳朵,我烦躁的在这片黑暗的虚空中踱步,布履凌乱得不成章法!
不要叫我!我不想听!那声音却在我耳边不断回荡。
我开始奔跑,试图躲过那吵杂的阵阵呼唤。
手背上突然的刺痛惊了我,低头一看,只见我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鲜红的血迹,莫名的刺痛就是由他而来,开始还是灼热,后来却真如火烧,我死死的用另一只手按住,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我的痛苦。
没用,还是没用。
疼,钻心的疼!
我开始挣扎,意识却在这样的痛苦中时昏时醒。
眼前平白的出现了一双眼睛。那眼神干净清澈,不是小孩子的单纯,而是淘汰了世间百诟沉淀下来的纯粹。那双眼带着殷切与期盼直接穿透到了我的意识深处。
“亮亮,醒过来吧。”
师傅……
似乎时间之轮就此停歇,黑与白交错轮转,天地就只剩下了一片纯白!
而后我听到了一片欢呼,其中不乏我熟悉之人。
发生了什么?
一道温软的身子埋进了我怀里,她在我耳边喜极而泣。
我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上面一块艳红的血迹刺痛了我。
谁的?
环视,却发现了师傅背过身去偷偷的抹掉嘴角的血迹……
苦笑,又是我!
跪在他的身旁,我虔诚忏悔,而他依然如往常一般不管受了多大的伤害过后也会一脸风轻云淡的揭过。
后来我才知道毒酒事件已经过去了好久,那一次万应佛堂的妖精回归正道,师傅什么都没有追究让我回归门下。
而我却对毒酒的事耿耿于怀,我浑浑噩噩度日却让一个大魔头有了可乘之机,他附在我的身上做了多少恶事,我浑然不知。
现今师傅又如上次一般对我的过错闭口不提,毫无间隙的原谅了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他拍着我的肩膀满是欣慰,转头对白灵说“和尚就说有你在就一定能唤醒他。”
多么的可笑,谁知道唤醒我的人根本就不是白灵!是你!是师傅你!!
我颓然低头,你不会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你只会看到你的徒弟抱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上演郎情妾意的恩爱场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那温馨平和的场景下,那个人是抱着对你如何浑浊不堪的心夹隙探视。
我正了正身。“多谢师傅搭救。”
轻笑,厄首,宛如当初。
我是陈亮,是你的徒弟陈亮。
在你的面前我还是那个为情所困不顾一切的徒弟。
在你面前我还是那个听话懂事只是爱一个女子太深才会犯错的徒弟。
在你的面前……只是徒弟。
有的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也幸在你不知道,不然还不知用怎样惊愕又鄙夷的眼光看着我,用你沉痛惋惜的眼神将我片片肢解直至支离破碎!
…………
毫无意外,我回到了灵隐寺团队,却搬出了灵隐寺。
“亮亮你真的要走啊。”
“我要照顾白灵嘛。”我笑着对依依惜别的师傅道。
“有了媳妇忘了师傅的家伙。”师傅沉痛的埋怨,挥了挥手。“有空记得常来看师傅我。”
我点头,轻描淡写的答应。
“会的。”拉着白灵摆手道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远远的似乎还能听到师傅那沉重的叹息,让我差点没忍住奔了回去。
师傅你不知这一别就是永久。
对不起师傅我骗了你,我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谅我单方面的将归期定作无期。
时至今日我以没了勇气在待在你的身旁,我害怕!
怕我一个不查泄露出那难以启齿的心思。
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对你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你可以知你的每一个笑容都是在我那假装的笑容上的一层负累。
你可知你的每一声半带撒娇的亮亮都是在我禁锢的黑暗之地的一击重锤。
你不知!
你永远是光明的,所以这些见不得光的肮脏龌龊还是让我自己带走好了。
我逃了。
在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逃了,在我还能维持与你师傅相敬的时候,我逃了。
对不起,我逃了……
“陈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呢?”
“天涯海角吧。”
仰望天幕,就去天涯海角,这样就够远了吧。
3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的时间里,我带着百灵走遍三山五岳,踏过万水千山。
白灵曾问过我
“陈亮,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找什么。”
我说。“天涯海角。”
她疑惑的说不是已经去了天涯海角了么……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不是我要的天涯海角。
胸腔中一阵异样的感觉直达喉管,我忍不住捂着嘴闷咳起来。白灵给我顺背,当看到手帕中的那滩血迹,眉心紧拧。
她捂着我的手放到了脸庞,我冰凉的指尖触及她温热的脸庞,竟然烫的我一抖。
“陈亮,回去吧,圣僧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我笑着抚摸上她的头发,摇头。
话语虽淡却透着一股不能拒绝的坚毅。
“不回去。”
她望着我,终不可自制的哭了出来。
我笑着问她接下来还想去什么地方。
她扑过来紧紧的抱着我一遍一遍的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想问,明明是个男人,为什么会那么吸引人。
明明是自己的师傅,为什么心会为了他狂乱的跳动。
这是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
带待到她哭够了,给她擦干眼泪,牵着她往前走去。
“去江南吧。”
“嗯,好。”
…………………
就这样,兜兜转转又是一年。
江南的冬花也美的这么婉约。
雪水夹杂着雨水纷纷而下,窗外的景物湿了一片,冰凉的雨水飞落在站在窗前的我,很快鬓发与衣角都已沾湿。
白灵拿起衣服披在我身上心疼的将我冰凉的手捂在掌心。”不要站在窗前,你看着手都凉成冰了。”
凉成冰了么?
说实话,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真心待我好的。只是时不待人,人不待她,她所托非人了。
狐妖的生命本就千年万年,她又因总总机缘修习了佛法,这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若好好演习功法定也可以陪她长长久久。
只是……
大限将至了吧。我眼前一片浑黑,索性闭上眼,对她道:“谢谢你。”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语中的那份哽咽。“对我……不必。”
而后便听到了她出门的声音。
她是爱我的,这个我知道,我也以为我是爱她的,这个她不知道。
当我后来明白了爱和喜欢是不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用最后的生命陪她游历百川看尽世间最美的风景,但愿能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
有时我也禁不住想,若是我不在了她当如何?
或许从此潜心修炼飞跃九天。
这样最好。
如果她知她最在乎的那个人就是她一手推向死亡的她又会如何?
六年了……
从六年前不在研习功法的那一天开始,到此后的每一天,我无不受到百灵妖气的侵蚀。
这就是人妖不能相守的原因,妖气的厉害那是脆弱的人类能够抵挡。
百灵她不知道,所幸她不知道。
而我,享受这种一步一步踏向死亡的快感。
我还有今天或者是明天?
大限将至,真好,一切总归是要结束了。
后来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了几天,今早却特别的精神,推开了窗户享受透进来的雨后阳光。窗外的青石板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干净。
空气中都充斥着一种清新的味道。
白灵站在窗外看着我就哭。
“怎么了?”
“陈亮,你都昏迷几天了,我以为……我以为……”
她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我要死了。
我笑了笑说了句。“今后好好照顾自己。”
而后关上了门窗不顾她在外哭声拍打,默默的躺在了床上,静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儿时父子教学的场景。
“世间之人皆重纲常伦理,陈亮你来说说什么是三纲五常。”
小男孩站起来摇头晃脑的背诵着。“所谓三纲就是出自法家的《韩非子、忠孝》上书,君事臣,子事父,妻事夫,三顺者,天下治,三逆者,天下乱。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夫子教导我们要严格遵守以上教条做个有礼有法,有德有信之人。”
“嗯,甚好,除了你先前所言,另五伦,五常,四维,八德。无一可缺。切记切记……”
天地君亲师,五伦……
尊师、重道!
呵……
脑海中浮现了师傅那清晰的面容。
罢了,罢了……
最后再想想他吧,反正也是最后的时间了,看在我快要死掉了的份上最后一次想想他不过分吧。
师傅……
道济……
修缘……
各种狂妄的想法终于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在这腐败的身体中喧嚣澎湃!
亮亮……
?
亮亮,别睡……
??
亮亮,坚持,我一定会救你的!
???
亮亮!
!!!!!
“师……师傅?”
一阵熟悉的温暖在破败的身体中缓缓流淌。
我突然惊醒,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紧紧的握住了眼前人的手。“师傅……”
果然是他,果真是他!
“亮亮,你别动,我在给你施法。”
无法言语的满足,死前能见他最后一面已是上天最大的恩惠。
救我干什么,让我继续抱着对你这样龌龊的思想待在你身边。
我不要!
“别救我……”
“什么?亮亮你说什么胡话!”
“最后一次求你……别救我!”我看着他,眼神坚决。
“你!”他气急败坏。“告诉我为什么!”
我笑了,轻如飘续。“求仁得仁。”
我没看到师傅的表情就又再次陷入了黑暗,我知道我这一次睡去就再也不会醒来。
这样,真好。
求仁得仁……我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天涯海角。
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却管住了自己的身体。
陈亮此生罪大恶极,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用生命来维护了师傅的清誉。
不要救我,让我带走满心的不堪。
和那句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
我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