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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歌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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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之战的战报每日送到她的音殿来,如若战事不妙,她便要为这些死去的将士们抚琴。青稞的上任并没有多大的排场,北朝的皇帝前些日子来过。看到那位老皇帝额头的皱纹和他似乎多日未曾睡好的眼睛,她竟有些触动。
那一日,她请皇帝入座,为他弹了一首《莫藤》,那是她自创的曲子,甚至连《残生》的一半都不如,但她没有想到,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北朝天子的眸间竟有泪水。她看着皇帝离开,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看着远处,她知道,那里硝烟弥漫,那里血流成河。
萧远什么时候来的,青稞甚至都不知道。只是在转身的时候看见桌旁独自饮酒的萧远,她淡然一笑,走到她的身旁,装作微怒地拿走他手上的酒杯,嗔怪道:“师兄忘了吗?若是喝酒,老师会罚的。”
萧远抬眸,凝望着她,然后又径自拿了一只酒盏,一边倒酒一边笑着说:“青稞不会告诉老师的,我又为何要怕什么惩罚不惩罚。”
她收琴的时候,萧远目光随着她走,她有些脸红,心里却很甜蜜。青稞或许不明白男女之情,但她知道,只要她的萧远师兄在她身旁,她就什么都不怕。
收好了琴,她坐在他的对面,拿起他的酒杯淡抿了一口,那微辣感溢满她的喉咙,青稞轻咳了两声,抬起头,发现萧远竟似有若无地淡笑着。
“你笑什么?”青稞有些莫名其妙。
萧远站起来,轻轻地抚着她的背部,好让她喉间的辣意早些消失。
她又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你刚刚笑什么?”
“笑你满脸通红的样子,笑你可爱。”
她似乎又回忆起了小时候,他带她去放风筝,她的线断了,风筝飞向远处,她拼命地追却总是追不到。后来,是她的萧师兄背着她追了好多好多的路。她趴在他的背上,摸到他额间的汗珠,她问:“萧师兄,你是不是也背过巧巧师姐,她可比我长得漂亮多了。”
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只是想要逗逗面前这个以往不喜欢讲话的萧师兄。然而,青稞感觉到他停了下来,她以为他要放下她了,却发现他只是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在路上。
夕阳西下,他的脸颊似乎被镀上了一道金光,他说:“青稞,背着你就像背着整个天下。”
背着你就像背着整个天下。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句话,她轻轻地抚上他的额间,为他拭去额间的皱纹:“师兄,我现在背着天下,你又背着我,你会不会很累。”
萧远摇摇头,窗外是一棵百舞植下的梧桐,植的时候还是绿意葱茏,如今到底抵不住冬日的寒冷,叶子全部零落,就像百舞一样,凋零在这个天地间。
她让侍女为萧远整理出音殿朝南的那个房间,萧远师兄这几日住在这里,她是开心的。
音女的命运不可改变,如今走一步是一步,与其每天压抑地活着,倒不如开开心心。
懂得自我安慰的人是明智的,音女的命运注定孤独,不能有丈夫,如若行了男女之事,右掌心的莲花便会消失,从此,再没有资格弹奏《残生》。所以,她只能静静地陪在她的萧远师兄身旁,从现在开始好了,他所有的苦难都由她来背,由她来承受。
她躺在床上,看到南面的烛光灭了,萧远现在估计已经睡了吧。
她看着房顶上的百雁南归图:“萧远,望你永生幸福。”
边塞的号角声震彻了南北两朝,那是多么残酷的一场战争。死去的将士越来越多,她看着手中的一个又一个将士的名字,特别想哭。萧远将她拥在怀里,她抬头,对上萧远澄净的双眸,有些痛苦:“师兄,他们的亡灵会去往神圣的地方吗?”
他一字一句:“为国牺牲的众将士便是英雄,英雄立于天地间,为后人敬仰。”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恒扬。南朝的少年将军恒扬杀害她的北朝国民,致使他们的妻儿孤独终生。她恨恒扬,甚至恨南朝的人民。她每一日收到战报,便会狠狠地将他骂一顿。她希望他死,那么这场战争便会很快结束。南朝的军队已入东城,北朝形势危急。
朝平六年二月,本是春暖花开,因为这一场迟迟不结束的战争而充满了灰暗的气息。也就是在这一月,那个曾经在她面前听她弹奏《莫藤》的老皇帝因为一场大病驾崩。北朝突然易帝,这对于北朝来说是一场灾难,对于南朝来说却是一场惊喜。
那一日,青稞弹琴的时候右眼皮一直在跳。她没有想到会到这一步,她要做诱饵,到楚恒扬的身旁,偷取南朝的圣令旗。
圣令旗为求和所用,北朝想求和,南朝却不答应,意图一统天下。
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想。
萧远准备好了一切,想带她离开。她也想离开,天地浩大,走多远是多远,她已经为这天下苍生付出了好多,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她会死。
萧远不希望她死,她自己也不想死,她注重生命。可她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准备离开音殿的时候,她敬爱的老师带来了一群人。火光围住了整个音殿,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息。
他的老师缓缓下跪,她身旁的萧远也缓缓下跪。那是第一次她看见萧远反抗老师。
即使那一次,她被逼做音女,他也和他的老师一起向她下跪。
青稞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绞痛,她听见她的萧师兄求师父放他们走。声音透露着疲惫,透露着无奈,透露着愧疚。
然后她看见她的老师站了起来,只一挥手,很多侍卫涌入她的音殿,目标竟是萧远。
青稞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害怕过,她的老师,那个以前总是宽容和蔼的老师,竟然要杀了萧远。
她大哭,跑到老师的面前,拽着他的衣角,痛哭:“老师,叫他们走,师兄受伤了!师兄受伤了!”
没有人理她,没有人帮助她,她隐约看到被围住的萧远,衣衫处的红色像泼墨般荡漾开来,而他却依旧紧紧护住他肩上的长歌,那是她的琴,她爱长歌胜过她的生命。而现在,他以生命护琴,害怕长歌染上了尘埃。
她充满了绝望,不再挣扎,看着面前她的老师,她笑得惨烈,笑得决绝:“我答应,我答应。”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的侍卫全部停止。
萧远被带走了,她的老师说,如果她死或者反悔,萧远就会死。这一次,她别无选择。
她看着他最后松下的长歌,那上面有他的血,就像妖艳的曼陀罗,妖艳的让她窒息。
她拿出纱巾,轻轻擦拭着长歌,然后她将纱巾紧紧地压在脸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