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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她并不惧怕那个东西,那个叫死亡的东西。她早就与它称兄道弟样的熟悉。她无数次与它邂逅相遇。从她的童年走到如今,它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的跟在她身边。
      我是想死的。这是他对她说的话,他的标识,他做为爸爸,与世界上所有爸爸的不同之处。她是有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爸爸的。爸爸会拉二胡,爸爸每天陪在她身边,爸爸是她童年时最好最亲近的朋友。她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就三十七岁了。爸爸老了,爸爸并没有与他爱的人结婚,爸爸与最适合做他妻子的妈妈结了婚。妈妈爱爸爸,爸爸爱死亡。
      我活不了几年的,你不回来的话看不到我几眼的。垂老的爸爸在电话里这样威胁要毕业分配的她。
      她没有回去,而是留在了大连。

      在飞机上的她,一直哭,一直哭,经济舱里的人很少,她的旁边是一个瘦削的老人,除他和她之外,其他人离得都很远,远得象高空下的那一座座山脉,一道道梯田,中间横贯着的京杭大运河,隋炀帝当年飞扬跋扈正少年,他并不知道千年之后的她会凌驾于它之上仍如此的肝肠寸断,如此的不开心。

      你知道我的生日吗?她问。
      不知道,你知道我的生日吗?他理直气壮的反问。
      10.24.
      他不出声了。
      对吗?
      不对,10.21。
      她是在大学毕业登记簿上看到的,匆匆从班长手里看了一眼,怕人看见,象小偷似的一眼,还是看错了。
      每年那一天她的抽屉里都会有一张发不出去的贺卡,她还是研究AB型天蝎座的专家,她以为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她的爱如此晦沫如深,因为蝎子天生就不会表达,只会用打落牙齿和血吞来成就他心目中神圣激荡的爱情。
      神圣激荡?
      她笑出来。她在嘲笑她自己,她忽然想起大学里的那个傻瓜教授最后与他们全体说的那句话,what goes around comes around。所有付出都会有回报吗?象打错方向的子弹,再怎样也是南辕北辙。

      服务小姐送来果汁。
      哪种好喝,老人问。
      她抹干泪水,哽咽着说,木瓜汁比较甜,不知他喜不喜欢?
      那就来一杯木瓜汁。
      于是她面前就有了两杯木瓜汁。
      我不喝水,都给你喝。
      老人低头继续看报纸,她喝木瓜汁。

      于是每次服务小姐来的时候,他们都要同样的木瓜汁,直到下机,她一共喝了四杯木瓜汁,上了一次厕所。
      老人和她一起下机,她向东走,他向西。

      她只买到到大连的机票,还要坐回本溪的火车,她在火车站的一个小饭馆里等着上车,她给小杭发短信,说我到了。然后才给家里打电话。
      爸爸昨晚已经去世了,哥哥说,怕你知道了,回不来。

      她关上电话,吃面条,整整一大碗,她把最后的汤也喝了,但还是饿。吃完后她才想起在飞机上她才刚刚吃完盒饭。
      想上厕所,顺着服务员手指的方向走过去,一个小厕所,紧临着厨房,几乎称不上卫生间,因为并没有洗手池,只有一个黄渍渍看不出本色的便池。她讨厌火车站,现在却几乎与它合二为一,几乎带上了它所有的破败象和腐臭气息,一种濒死的,泛着尿臊味的集中营般的死亡气息。
      去售票口,里面的人说恰逢十一,票已经卖空,走回来,不知怎么回家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去。
      走到渤海明珠的门口,一个人拉住她,要坐大客吗?
      大客上没有几个人,司机还在等客,还是饿,她下去买了一包绿豆饼,吃完了,又等了一刻钟,车还是不开。她下车去退票,到售票口,很多的人,挤进去,人家不给退。
      我爸死了,我要回家!她哭喊着。
      票退了,她坐另一辆大客,在大连站最先发车至沈阳的大客,几乎坐满了。司机不在,已经晚点了半个小时。有人开始起哄,司机在下面继续剔牙,她下车与司机说,我爸死了,我想回家,能快点开车吗?他从牙里掏出一块肉来,舒服的闭上眼睛。她上车,走到驾驶舱,按喇叭,没人应,再按,不松手,司机从后面转过来,后面跟着一帮人。
      傻逼,你再按,我把你开了。后面的人象是打手的样子。
      她再按,于是车开了。

      车开之后,她才知道这车是不走高速的,到沈阳要七个小时,也就是凌晨十二点的时候。那她也认了,因为她没别的办法。
      她被塞在大靠背椅子里,一股子劣质烟草和低价空调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象沙丁鱼一样被夹在里面不能动弹,一路上都在放赵氏小品的闭路电视,一个日本兵模样的男人和一个胖着膀子的妇人在唱二人转,段子是荤的,很搞笑,琐呐更象生了儿子的产房般喧闹。她一个人在暮色里在喧闹里泪流不止,大客奔驰在土路上,激起一团团的灰阵,迷了前路,暗而遥远,活象鬼门关。
      胸腔里干干的痛,她看了下手机,小杭来了两个电话和一个短信,她并没听到。
      到哪了爸爸的病怎样了?
      她回:爸爸走了,我在路上。
      半天他回:很难过你要保重前面的路还长。
      她只觉是隔岸烟火,刺目而不暖。

      时过境迁以后,许多事情她都淡忘了,只是这曲曲折折的黄泥路却越发清晰,时时逼入她的记忆。一次她坐大客回家乡,靠着波的肩膀,听着MP3,想着即将定下来的婚事,昏昏欲睡,车拐弯,前面一片小水洼,黄泥道,两边是翻腾的工地,她一下子醒了,心里一片亮光光的,全是避无可避的死亡。
      四五岁时住在乡下的爷爷家,村里死人,她扎在人堆里看过一次,故去的人被停在北屋里,蒙着白布,看不清面相,猜不出年岁,墙角处,房檐上堆积悬挂着陈年的谷物,她躲在布门帘底下瞥去,只望到那人直挺挺的脚上套的黑布白底布鞋。她回过头,外屋地里人们在忙着吃酒行令摆丧宴,她拼了命的跑出去,扯着姑姑的衣襟。姑姑摸着她凉渗渗的小脸,直骂她胆小。
      后来回到城里,上学了,走廊上四处跑跳喊叫的男生,庭院里茂盛的干菊草,菜市场烤得冒油的地瓜一掰开后喷出来的袅袅白气,到处是鲜亮亮的生,血脉贲张着,蒙了她的眼。
      再后来就是上大学离开家,去旅顺参观日俄监狱,一个大大的空屋子,四处是铁制刑具,走到最底部,可以看到裸露的山墙,上面亮着红灯,整个背景看起来象全被泼上了血,只是两侧幕布处各放着两只半人高的原色木桶,木条联结处走近细看,却是白花花的人骨,在白炽灯下象是冒着缕缕的血气,浸人心脾。她倒退了几步,那里面的骨头似要连接成串,一直的立起来,从里面走过来。
      她回头与同行的同学说,不知它是怎么被处死的。
      身后并没有人应。
      回头,人影皆无。
      跑出来,不远处同学们嬉闹成一团,四处山花烂漫,白晃晃的太阳吓她一身的冷汗。

      那时她是分明摸到了死的肌肤,它躺在那儿,软软的苍白,象雨地里绵羊的毛,现在它却是直走到她面前来,给了她一个湿湿的吻,使她不得不吃进那气味:数年前堆在墙角的陈谷味,白底黑面布鞋,红色的山墙,支离的人骨……要把她整个的人卷进去。
      凌晨两点,她站在殡仪馆的大楼外,零上几度的气温,她只有杭州时的薄衫薄裙,众人也觉得她冷,她倒并不觉得,只觉得凄惶。被姑姑带上楼去,满耳里的哀乐,一阵阵的迷离。亲戚们来了不少,几个叔叔从乡下赶来,疲累的在廊下的长椅上横躺竖卧着,女人们倒是清醒着,四处忙着摆供品,只是话很少,目光干涩而悲戚。
      再往里走就是礼堂,姑姑叮嘱说,见到你爸,一定要大哭啊。
      想必那大哭是堂皇的,可以做她不孝的遮羞布。她倒觉得不难,倒不是知耻,而是悲恸欲绝。
      当真看到爸爸的尸身时,她心下一惊,她竟是哭不出来的。因为玻璃下爸爸穿着喜欢的深蓝色中山装,面色是那样的柔和,反而比平日里更多血色。
      那是化妆的结果。她知道它马上就会消失。
      她定定的看着它,哥哥在旁边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回头看哥哥,那一刹那她也奇怪,自己竟似个看客,没有半点的悲喜,看到周围的泪水,也只是不安,自己并不能流出来。

      但在殡坑里,她和哥哥还是吵了起来。
      那时东方破晓,她趴在殡坑边,笨拙的烧着纸,纸灰顺风飘扬,吹得哥哥的脸一阵亮一阵灰黄。太冷了,她蜷缩成一个小球。火烧起来,会暖起来,她想着。她想依偎在哥哥的身边,象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希望一切苦难会有人来替它担当。
      这么多年她也并不知道,其实说到底,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弱女子。她要的固然美好,只是没有依靠。
      哥哥说她是疯子,冷血。她听着,觉得背部刺痛,反而有一种被剿杀的快感。
      哥哥又说她不孝。
      她的泪才涌出来。她确是自私,爸爸死她没哭,别人指责她不孝她反而哭了。长了眼睛的世人都会这样看,连她自己也这样看。
      但她是爱他的,爱爸爸。现在他死了,她再不能给他一分的爱,一毫厘的好,再怎样努力他也并不知道。
      爱她所爱,却没有让她爱的人知道,她爱无能。
      爸爸让你留下来,你说要去圆你的梦,现在爸爸没了,你的梦怎样了呢?
      她一介布衣,两袖空空的站在他面前,她在他眼里,在一个证券公司经理的眼里一文不名。
      只是因为她写作。他仇视她。
      写作是疯子才做的事……他第一次用嘴巴说出这句话。他和其他人,包括爸妈,视她如怪物。
      你自私,你只爱你自己,你不爱爸爸。
      不,我爱的。她无力的争辩着。
      你的爱在哪儿,爸爸得到了你什么?
      钱吗?
      她摇头,她没有哥哥的那些钱;
      时间呢?
      她并没有遂他心愿留在他身边。
      那其余的还会剩下什么?
      我在台湾得了一个文学奖,世界级的。
      值多少钱?
      三万块!她象赶不及似的谄媚的说。似乎只有这数字能证明她的梦,能证明她对爸爸的爱,甚至能证明她这几年呼吸空气,接受日照的意义。
      但哥哥还是笑了。

      她仅有的意义在别人那里也是个笑话。连爸爸也是。
      我是想死的。她记得小时他在她面前喃喃的说过若干次。然后沉默的拉两个小时的二胡,与她一起做半个小时的游戏,然后搂着她睡三个小时的午觉,她必须摸他突起的喉结才能睡着,他的胡子硬硬的,贴在她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安定。
      爸爸每天陪在她身边,爸爸是她童年时最好最亲近的伙伴。她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就三十七岁了。三十岁的时候爸爸转业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医疗事故,他残疾了,他的军部参谋调令没了,他爱的人不要他了,他与妈妈结了婚,他老了。妈妈爱爸爸,爸爸爱死亡。
      我活不了几年的,你不回来的话看不到我几眼的。垂老的爸爸在电话里这样威胁要毕业分配的她。
      她没有回去,而是留在了大连。
      她留在大连,只是在赌一口气,在与死亡赌一口气,她要圆一个梦给他看;她要让他看到生命,活的,金灿灿的,在命运面前肆意跳舞的生命。

      你是个功利心太强的女人,不可爱。小杭说。
      你不爱我,要不然你不会离开我。爸爸说。
      你的梦呢?它怎样了?哥哥说。
      你还要拼命吗?疯子。无数人在说。
      她只觉得百口莫辩,因为她一定不是对的。
      她一定不是对的。虽然她并不觉得他们的活着比她要正确。只是她有她自己的理由,她这样辛苦的做了,满怀着赤诚和果敢,只是因为她的个人奋斗并没有成功,所以也就不能求得他们的原谅。
      所以她一定是错的。这就是世界法则,她不承认,于是他们只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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