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辉》我不吃鱼

12、第十二章

　　顾盼照常与盛辉联系。
　　他晓得盛辉会把他几句话抛在脑后，盛辉就是这样一个人，眼中看不到一个人，是谁也没办法的。
　　他也并不在乎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仅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习惯、不得已等等，爱情是其中最奢侈一种，他买不起，也不打算买，远远地看一看，已十分满足。

　　这一年圣诞节，顾盼照例在香江度过。
　　许瑞和徐元震邀他吃圣诞大餐，他欣然应约。
　　他们仍住市郊那栋带花园旧式小楼，两年多过去，墙面还未修缮，油漆片片剥落，柚木地板倒是打足了蜡，光亮如镜。
　　许瑞把火鸡放进烤箱，对顾盼抱怨：“为过节，给地板重新打蜡，我腰痛了两天。”
　　徐元震连忙帮他捏一捏：“就说我来做。”
　　“你还要照顾莉莉。”
　　莉莉是他们去年在流浪犬收容所领养的一只哈士奇，因皮肤病被抛弃，今年两岁半，养的很熟了，粘人的要命，已成为他们家庭中重要一员。
　　说来奇怪，两个人不相爱了，反而客气起来，互相没那么多抱怨，又养了一条狗，好似有了小孩的夫妻，围绕着孩子或狗有讲不完的话，天长日久培养出亲情。
　　可见恋爱到最后，也不是没有出路：两个人一个家，回来有热汤喝，一起看综艺节目，聊聊莉莉今日又闯了如何如何的祸。
　　只是年轻人绝不期待这一套罢了。
　　顾盼蹲下来逗莉莉，一根手指把它耍的团团转：“照顾它很费精力吧？”
　　“是。”虽然这么说，徐元震忍不住的笑，“你不知道她多顽皮——如今厕纸一个月要用一百筒不止，八十筒都是她咬坏的。”
　　许瑞擦擦手，加入进来：“顾盼，你别听他说，他宠莉莉宠的上天入地的，我说把她送去训练的听话一些，他怎么也不舍得。”
　　“半斤别说八两，你也一样不舍得。”
　　许瑞装腔作势的瞪他：“元震，你净会拆我的台。”
　　顾盼笑呵呵的看他们斗嘴。

　　饭吃到一半，顾盼手机突然响起来，海外的陌生号码，接起来，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顾盼，你好。”是顾盼的母亲李照云。
　　顾盼整个人都僵硬了，半晌，说：“伯纳德太太，你好。”
　　他很久不称呼她为‘妈妈’了。
　　与顾盼的父亲离婚后，李照云飞快的嫁给一位法国银行家，移居海外，到顾盼成年后，李照云才回心转意，想与他重建母子关系，可惜太晚了，一点不受欢迎。
　　顾盼总不肯原谅自己曾被母亲抛弃，搞得两个人非常生疏。
　　李照云说：“我想，你的朋友盛辉遇到了一些麻烦。”
　　顾盼皱起眉头，对许瑞和徐元震比两个手势，离席去花园讲电话：“方便告诉我发生什么吗？”
　　“…盼盼，别这么客气。”李照云叹气，“妈妈再一次向你道歉。”
　　顾盼只问：“阿辉出了什么事？”
　　“我意外在戴高乐机场遇见他，因为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既然来到我这边，不能不照顾一下。”说的过于委婉，百转千回，真正意思不过是关心顾盼的过头，连他朋友也要监视，派保镖跟踪了盛辉，“他来探访一位叶姓朋友——叶立山，是在这个名字。期间他与小叶的男友发生争执，邻居报了警，将他们三个人送进警察局。我已将他们保释出来，但小叶与小叶的男友均被检查出吸毒过量，情况很不好：小叶的男友有严重外伤，盛辉情绪激动，需要注射镇定剂，现在他们都在医院接受治疗。”
　　真是个跌宕起伏、急转直下的故事，顾盼按按太阳穴：“我马上赶过去，麻烦伯纳德太太照顾他们一段时间了，请您暂时不要联系盛辉的家人。”
　　“…盼盼…”
　　李照云还要说什么，顾盼已挂了电话。

　　许瑞端一杯酒过来：“看你脸色，我想你需要这个。”
　　顾盼急急地喝下，连声道谢：“我得走了——有朋友进了医院。”
　　“在圣诞节？”许瑞瞪大眼，徐元震安抚的拍拍他肩膀，“真是个坏消息。”
　　顾盼苦笑：“是。”
　　匆匆披上大衣，顾盼赶往机场，路上叫助理订最近一班去巴黎的飞机，又联系了几位在巴黎的朋友。
　　圣诞节舱位爆满，好容易抢到一个位置，还在经济舱。旁边位置是一位胖妇人，挤得顾盼胳膊没处放，后排还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子，哭闹不休，十三个小时下来，顾盼憔悴的不像样。
　　幸而李照云派了车来接，顾盼上去，先长长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开香槟喝。
　　李照云很照顾他，车里放的酒正是顾盼最近喝的牌子，顾盼喝完了，面无表情看空瓶子上的标签。

　　他与李照云，很像那个‘渔夫与魔鬼’的故事。
　　第一百年，他做梦也盼望母亲来见他，然而她没有来；第二百年，他发誓若母亲来见他，他一定好好指责她不负责任，再和她重归于好，然而她没有来；第三百年，他憎恨她也憎恨自己，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她，然而她还是没有来；第四百年，他看开了，生命中再也不需要一个名为‘母亲’的人存在，这时，她终于姗姗来迟。

　　李照云医院在停车场迎接他：“盼盼，你来了。”
　　她穿一件杏色绸缎旗袍，戴粉珍珠项链，头发松散的盘在脑后，素净的脸一如当年秀美，按年纪论，她属于风韵犹存，仅看外表，却风华正茂。
　　顾盼客气的与她握手：“伯纳德太太，好久不见。阿辉还好吗？”
　　李照云引他向电梯走：“他十个小时前醒来，经过辅导师的安慰，情绪已经比之前平定许多。仅有的脸部轻微擦伤及右手食指关节扭伤，都得到及时治疗，现在他正在陪小叶输液。他打伤的那个人，我和对方家人交流过，他们选择私下和解。”
　　顾盼放下心，电梯中也与李照云保持相当一段距离：“谢谢您的帮助。”
　　李照云将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回脑后，平静的说：“盼盼，你永远不用跟妈妈说这种话。”
　　顾盼不理她。
　　到病房前，李照云给他留出私人时间：“妈妈先回去了。”
　　顾盼又说：“谢谢您的帮助。”
　　李照云转过身，无声的叹气。

　　推门进去，顾盼看到盛辉坐在叶立山病床边一动不动。
　　叶立山睡着了，或是在昏迷，躺在床上，瘦的只剩骨头，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一排红肿发黑的针孔，是注射□□时留下的痕迹，万分丑陋。
　　顾盼拍拍盛辉肩膀，开玩笑说：“阿辉，你何时练就睁眼睡觉的绝技？”
　　盛辉一惊：“顾盼。”
　　他比乘十三个小时飞机赶来的顾盼还憔悴十倍，眼球充血，胡子拉碴，濒临崩溃边缘。
　　“伯纳德太太告诉我你在这里。”顾盼拖过一张椅子坐下，“说罢，出了什么事。”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几个月未见面，盛辉欲在圣诞节给叶立山一个惊喜，飞过去却发现叶立山不仅出轨，还被出轨对象教唆吸毒。
　　盛辉赶到时，叶立山注射过多剂量，正在昏迷。盛怒之下，盛辉将叶立山的出轨对象揍成重伤，海豹突击队退伍队员教出来的身手，叫那个人现在还在重症监控室不能自理。
　　听完整个故事，顾盼有些不解，问：“阿辉，你不是这么冲动的人——为什么下重手？你可以活活打死人，因此一向自持…”
　　盛辉沉默不语，过一会儿，掩住脸：“我没能救立山。”声音颤抖的近乎破碎。
　　顾盼拍拍自己的腿：“来。”
　　盛辉马上伏在他腿上：“我没能救关逸，也没能救立山——我什么都不能做，他们都会离开我，我救不了他们。”他居然哭了，泪水打湿顾盼的膝头，“顾盼，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这不是你的错。”顾盼温柔的抚摸他，“阿辉，关逸去世并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救他。”
　　盛辉饮泣不止。
　　二十岁那年，关逸骤然离开，已给他以致命重创，令他始终背负着关逸的阴影，像提着重铁块在荆棘上行走，永不停息的折磨。
　　当他见到叶立山躺在沙发上，奄奄一息，场景太过相似，宛若当年见到关逸的遗体，苍白的脸，冰冷的手，他以为又将经历一次痛苦的失去，完全无法分清过去与现在，彻底的坍塌了。
　　“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如果我阻止小逸参加毕业前的参军实习，如果洪水暴发时我打电话给他不许他到一线去，如果我赶到当地再早一点…我有多少次机会救他，他本来可以不用——他本来可以活下来。我那么的爱他，他还那么年轻，有那么多年可以活，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成——”
　　顾盼坚定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是你的错。”
　　“立山也是，如果我能察觉他的不对劲，如果我没有不问一句就把他要的钱汇过去——我怎么会没有质疑他把这么多钱都花在哪里！他吸毒了，他竟真的吸毒了！我曾说，我不能放弃他，可我还是没能救他！我没能——我本可以，我有那么多机会，可他还是躺在这里。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成，他会离开我，就像关逸。我一整天坐在这里看着他，我不敢走开，我甚至不敢眨眼，我害怕他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他甚至比关逸还小，二十岁——才二十岁…”
　　顾盼心痛的不能自制，将盛辉拥入怀中：“不，阿辉，不是你的错，你做的够好了，不要把全部责任归在自己身上。”
　　盛辉紧紧抱住他：“顾盼，我害怕…”如同一个孩子藏进安全的港湾中。
　　“你救了叶立山，不是吗？”顾盼低声哄着他，“他还活着，尽管他因为某种原因吸了毒，他还可以戒毒，可以活下去，你来的很及时，是你救了他。”
　　盛辉无声的流泪。
　　顾盼引着他的手去按叶立山的脉搏：“你看，他还活着，他的心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