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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彼年豆蔻·双燕归来细雨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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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的桃花开了又谢,章台的柳又抽了新芽。
飞燕死的时候,姑苏还是旧模样。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南国三月细雨,燕子低飞。乍开剪刀的尾,划碎了莹润的雨珠。
筑巢梁下,抬眼便看见。
远处寒山上的薄雪也早已化了,和着凉丝丝的雨,跳跃在遍布青苔的溪石上。
吴县四月初晴,莺雀扑羽。枝上芽尖吐露着嫩黄,还沾着点点的晨露。
梁间燕窝,幼燕正待哺。
人间四月芳菲尽,寒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谢,飘然落地。
又是一户贫奴家,小小的婴孩呱呱坠地。
她是宜主。
将来的飞燕,一国的皇后,未央宫里被禁锢的玲珑燕。
昔年天灾,时逢人祸。
赵曼家贫,再不能多出一张嘴。
时值深夜,月朗星稀。夫妻俩抹干了眼泪,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宜主,于荒山野地里。
夜尽天明,寒凉的夜露打湿了襁褓。小小的宜主醒了,睁开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黑豆一般的瞳仁好奇地四处转着打量四周,还带着天真与茫然。不哭也不闹。
晨起的燕儿可怜她,衔来了滚着晨露的杨柳叶喂她。
也许,她曾也是燕子。
三天后,东方既白。
赵曼看着尚存呼吸的宜主,又哭又笑。
这个善良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终究还是舍不下他的女儿。
又是一年初夏。
樱桃被一颗颗摆放在小碟里,红色的外皮泛着莹润的光泽。还有几颗甚至还被绿叶裹挟着,煞是动人的风景。
风打远处来,卷着微醺的香气,吹得人心里痒痒的。黄底白纹的猫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趴在土墙上,垂荡着尾巴,不时打个卷儿。
“哇——!”
新生儿的哭声打破了这一切的宁静。
脸上满是皱纹的产婆抱着个肉肉的小婴儿,满面堆笑,说着“弄瓦之喜”。
宜主静静地看着赵曼,她的父亲此刻正笑着,但眉宇间深深堆起的沟壑,确实喜悦也无法冲散的忧虑。
贫门苦寒。
父亲死了,还有母亲领着她们日夜挑针钩线,做女红来补贴家用。
可是母亲也死了。
冯氏入殓的那一天天阴着,似乎会下雨。
宜主拉着合德的手,静静地站在冯氏的墓前。
忽有阵风起,卷夹着南方的柳絮一路飘来,风沙迷了眼。
“阿姊,”
合德扯了扯宜主的袖子,一手指着漫天飞舞的柳絮,
“阿姊,雪。下雪了。”
十二年前雪似杨花,十二年后杨花似雪。
一路辗转,从姑苏到章台。踏过万水千山,看尽花开花谢。
两个孩子一路乞讨流浪。饿了就掏出一个干硬了的馒头,掰碎了,二人分食;渴了就接一些叶上的露水,滋润着干裂的嘴唇。宜主总说自己的食量小,合德总是就着眼泪咽下食物。
“章台真美啊。”
宜主伸手扯了扯自己身上已成破布条的旧衣,搂紧了怀里缩成团的合德。
“章台真美啊……”
烧的迷迷糊糊的合德重复了一遍阿姊的话,费力地睁开眼睛,对着宜主咧开嘴,傻笑。
“可我快要死了。”
宜主没说话,只是安抚性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唱着家乡的歌谣。她看着外面,破烂的木窗外还在下着雨。
“章台真美啊。”
她说。
角落里的一声叹息,道尽了人世冷暖。
陷入泥沼的燕子望着天空。它应该用羽翼拍碎泛着潮气的流云,而不是用尾羽划碎濡湿沉重的泥土。
燕子也可以飞得很高,但它终究不是一只鹰。
宜主入了阳阿公主的府邸,成了歌姬。
从此她在不是宜主,而是能起掌上舞的飞燕。
成帝将阳阿公主府当作了寻欢场,飞燕成了他珍珑的玩物。
一曲舞罢,成帝连声叫好,阳阿公主微微颔首。
飞燕跪在厅中,红着脸垂下了头,娇羞无限。眼底深处,却是一潭死水。
栖在姑苏寒山桃枝上的燕子,飞入了章台汉宫的昭阳殿。
许娥皇后,班婕妤,许美人……
汉宫里,永巷中,居住了这么多的美人。
可成帝却只待她最好。当皇帝倾心取悦一个女人时,她总会动心的。
远山眉,石华袖,留仙裙,如意鞋。
飞燕醺了,痴了。
但是梦,还是醒了。
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一个人走入汉宫,一个人被抬出汉宫。
飞燕冷眼看着。
汉宫里的夜是多么冷啊。飞燕环抱着自己,突然就忆起经年以前荒山中艰难度过的三个日夜。
“我必须要活下去。”
她说。
于是,合德也入了汉宫。
合德成了昭仪,飞燕封了皇后。
合德轻轻脱下成帝绣着暗金龙纹的袍子,双双倒入帷帐中。而飞燕顶着沉重的发饰,无意识地扯着绣了缠枝瑞草纹的宽大衣袖,看着烛火忽明忽暗。
然后,天亮了。
留仙裙,留仙裙。她非仙,却也被留在了汉宫无尽的夜里。
疯狂地扯乱了新髻。她想要个孩子,很想。
一年入了执。
那一刻,伊已非人。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后人这样评说她。
可她不在乎。人只活一世。前世的雨水落下汇成涓涓溪流,却淌不到今生。
为自己而活,又有什么错?
成帝崩于合德床上。合德自缢而亡。
飞燕怀抱着渐渐冰冷的合德,轻抚着她的背,哼唱着总在梦里萦回的乡谣。一如往昔,不悲不喜。
“我错了吗?”她低声询问。
偌大的宫殿里低声响起叹息。紧闭的宫门外,宫人们窃窃私语。
幽居在冷宫里,她又一次弹琴,哼唱着,经年以前的归风送远。
“凉风起兮风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望,
感予心兮多慷慨,
天陨霜兮狂飚扬,
欲仙去兮飞云乡,
威予以兮留玉掌。”
弦断,人亡。
“飞燕祸主,赵氏误国。”
飞燕拢袖鬼坐在流年尽头,垂下了帘栊,不言不语。
曾几何时,伊名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