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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心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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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西方向东主位摆着镂刻精致的案,案脚上闪着一个灿金铺的“仙剑”二字,给深沉的旧案平添一股贵气。八张长案围了一个小堂,其中掌门的仙剑长案独霸坐西向东方,天枢、天璇的案在坐北向南方,天玑、天权自然在坐南向北方,其余的三个宫便排在最低位。不仅各宫主次有讲究,连七圣和其弟子的座次也有讲究。七圣独坐首前大案,弟子或坐其身后或布桌于其左右,不得夺去上头的丰采。
好不容易一屋人才落了座,玉漱就开始坐不住了,便低声问身边的玉书道:“师兄啊,早知道吃个饭都这样拘谨,我就不来了…”
玉书低低地笑道:“老掌门喜欢摆臭架子,一会儿酒酣耳热的,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师兄,你看青石师兄好像在看我们…”玉漱指着对面呆愣地道。
“你青石师兄眼睛又看不见,瞥我们一眼不过是让我们别说话。”话音刚落,便听玉衡宫那边嚷开了。
只见草谷从位上站起,对着青石遥遥举杯道:“此次全凭师弟妙计,师父才得以化险为夷。草谷代玉衡宫上下,多谢青石师弟。”说罢,手中素酒,一饮而尽。
青石缓缓起身答应。
玉书身旁的一贫无奈道:“这种酒,也亏他们喝得那么起劲。”说罢,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没胃口。
“修行之人嘛。”玉书轻轻叹了一句,嘴角携着笑。
突然,青石身后的月白色人影直直站起来,向着玉衡宫朗声道:“这算不得什么妙计,弟子不才本有一计,可根除魔族余孽,只是…”说着说着,瞥了青石一眼,眼中有几分为难之色,又看向掌门。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望着天璇宫方向。反倒是青石一言不发地吹了吹茶水,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嘿嘿,青石师兄根本不搭理他。”一贫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一躺躺在靠椅上,手指不停地敲击在桌上。
玉书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人,唇边一抹淡雅的笑意,道:“师兄很不自然呢。”
“就你了解他。”一贫调侃了一句,一身酒气凑到他身边来,笑道:“青宿师兄这是要抢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不是。整个天璇宫上下,或许就只有那个青云对那个位置感兴趣点。其他的,要么就是根本没资格,要么就是根本没兴趣。”玉书淡淡分析道,伸手慢吞吞推开他,皱眉道:“这才开席,就喝那么多?”
一贫摸了摸下巴,小声埋怨道:“这里全是水…还好在来之前我自个儿在宫里喝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又续问道:“你跑天璇宫跑得多…你觉得他是为什么在这里喧宾夺主?”
“这个嘛…不甘心吧。”玉书似笑非笑地斜靠在椅上,骨节明显的手支着下颔,缓缓地说。
一贫正还想问一句,就见老掌门往这边瞪了一眼,听他清清嗓子道:“贤侄有妙计,不妨全数说出来。”
青宿面色有些尴尬,举杯致歉道:“如今事情已经完满,不才再说什么都是马后炮而已。各位见笑了。”
“想来青宿贤侄当年是珍珑师弟的大弟子吧?”老掌门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正是。”青宿应道,“当初弟子奉师父遗命去将剩下的棋谱收集完满,于是送回了师父的尸骨便匆匆离去…唉,未能为师父守灵,是弟子不孝。”言语之间,只字未提当年珍珑的另一份遗志——让青石继承天璇宫。
掌门捋了捋苍白的胡须,眯眼笑道:“贤侄此言差矣,继承师父意志才是孝之根本。”
“掌门教训的是。”
“也是,如今大弟子归来…青石贤侄你这个‘暂摄天璇宫棋圣’终于可以落得清闲啦。”掌门抚掌笑着说。
平日里与青石交好的也就是旁边的天玑宫一贫,还有就是天权宫玉书,知道事情原委的除了天璇宫内宿、石、云、霖、岚前五位弟子,也就是一贫和玉书了。
当下四方寂静,未有人再发一言。
一贫“啧”了一声,低声奇道:“青石师兄什么时候又变成‘暂摄棋圣’了?他当年不是过了珍珑的机关,正式为棋圣了么?”口齿之间,尽是慵懒的意味,似乎没有插手澄清的意思。
“珍珑师伯的遗愿也是要师兄继承,那份遗书我在宫中见过。”玉书沉吟道。
“哈哈…说说看,你到底潜入天璇宫多少次?”一贫又笑嘻嘻地凑上来。
玉书推开他,也是回笑道:“数不清啦。”
正当两人嬉闹之际,青石缓缓站起来,应道:“掌门说的是。”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青石师兄管理天璇宫那么多年,经验可比青宿师兄足多了。要我说,还是要他们比一场,分个高下才行。若不这样,别说众人不服,我青岚就第一个大不敬跳出来反对!”一道清朗的声音送到众人面前,发言者正是天璇宫青岚。
“师弟说的是。”青宿也站起身来,抬头向青石道:“文、武、弈…三场,两胜,如何?”
“但凭师兄做主。”青石温润有礼地一笑。
“嗯,此事先搁下……”
*
夜半,
蜀山,岳池,天璇房主屋。
在暗里端坐着一个雪白的人影,就像一尊佛似的一动不动跪坐在那里。听见窗边声响才动了动。
“师兄,这么夜了还不睡?”来人身上似乎带了一点酒气,语气也比平日张狂多了,像是微醺的样子。
青石淡淡地问道:“又翻窗?”
“阿书若是来砸门,师兄给不给开呢?”话音越来越近,最后几个字时,手臂已经欺上了青石削瘦的身。
“松手。”青石的语气不容拒绝似的。
玉书却破天荒地没有松手,在他耳边笑道:“当初毒影扮成阿书到你宫中,是不是也这样抱着你呢?”
青石身子僵了僵,犹豫地道:“……你知道了。”
“阿书不知道,阿书猜的。”玉书笑意更深了,蹭在他的耳边,道:“可是师兄现在承认了。”
“你……”说罢,怀抱里的身子就挣扎起来。
“师兄…”玉书箍紧了他,语气一下子转得沉重,缓缓地道:“阿书介意别人抱着你,更介意师兄心里想着别人。”
“阿书生得一表人才,何故如此口出秽语?”青石也不再挣扎,冷冷的语气好似正月里的寒风。
“师兄…阿书知道师兄心里难受,这不是来陪师兄了么?”玉书柔声道。
“……玉书,放手。”青石郑重其事地唤他的名字,似乎是真的恼了。
玉书放开手来,黑暗之中,嘴角却有一抹笑容。
他的师兄,可以身心都稳若磐石岿然不动,恼也只恼在被说中心事的时候,只恼给他看。那样可爱的一个人。
那人松开手臂,青石顿感到周身一阵寒意袭来,不消半刻,肩上便多了一件衣裳,散发着奇异的淡香。
“阿书去山下试炼时托人给师兄做的,师兄的衣服总是那么单薄…”玉书似有些担心地道。
青石淡淡地笑了笑,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淡淡道:“阿书的好意师兄心领了…”
“可是这是量着师兄的尺寸做的,给女子穿着长了,阿书穿着又小了…”说话声越来越小,心里便想着青石瘦弱的身子,顿觉心疼涌上喉口。
青石说:“那可能要辜负阿书心意了,这衣服上的香有些奇怪,我不大喜欢。”
“阿书特意给这衣熏了香的,师兄听阿书讲个故事,便会收下了。”玉书郑重其事地道,即使青石回复他的是一片沉默,他也饶有兴致地讲开了。
当初如颜要玉书承下天权宫,在天权奇阵里打过杀过之后,最后一道文试居然是让他去凡尘找最令人断肠的文字。
玉书下了山便奔波于各个书馆,甚至是私塾的藏书。古来浓词艳赋令人断肠之句皆有,可挑出那个“最”总是很难的,玉书也迷惘不已。
流连了几日,身上还拖着伤,实在不宜再奔波劳碌。玉书打算先放下试炼,先去给青石制几身衣,便结识了当地年轻的女裁缝。
“当时我问她为什么一个妇道人家出来做活,她便说她丧去父母,无儿女又无有丈夫,只得如此。”玉书叙述道,“我只是淡淡一问。又怕她给师兄的衣裳依旧做得单薄,便多给了了点银子打算留下看着她做。她见我是蜀山上的人,也没有忌讳什么,就让我住下了。”
两身亵衣、一身中衣、一件外袍便做了将近七日。青石悄无声息地摸着肩上的衣,感觉肘边和袖口明显厚些,衣料也是极好。唇上不由得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玉书续道:“她问我是给谁做,我便答师兄。她说她猜想我定爱极了自家师兄,否则,寻常人哪得这么细心。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又问我师兄用不用香料。师兄,你想啊,香料是女孩子用的,男人没几个用的。我便直接答了没有。她没说什么,接着做衣裳。”
“直到她把做好的衣裳都交给我,才跟我说:‘这世上有一种香料最甜最腻,却淡得几乎闻不见。’说着,便点了一种香料来,我闻着的确很甜美,可一会儿便一点也闻不见了,再看那香,依旧烧着。她告诉我:‘这种香叫心字香,便跟人的真心一样。别人真心爱你,无微不至地呵护你、疼爱你,时日长了,你也一点也察觉不到了,因为已经到了生命里。只可惜,这种呵护一停了,唇齿口鼻之间就空得厉害…’我起初不信,便将香灭了干净,屋中还有淡淡的余香,胸中就感觉失了一块似的心疼。”
“我要了些来,又学了做法,便熏到这衣服上,好让师兄只好天天穿阿书送的衣。”玉书笑道,又不安分地将他揽进怀里。
青石淡淡笑道:“后来呢。”
“后来吗?后来我随口问她,这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她答是分离。我便心中有了一丝醒悟,正要告辞,她就说她那里有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文字…”
“是什么?”青石忍不住问道。
“是她丈夫给她的休书。”玉书轻轻地道。
青石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以为最痛苦的分离应该是生死相隔。”
“不。”玉书轻轻摇了摇头,在青石耳旁温声道:“爱情比死亡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