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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分割(六) ...

  •   太子自成年始,便在宫外另辟府邸。由于皇帝脾气暴戾,皇后身体欠佳,皇太后深觉彷徨,于是让太子常回宫中相伴。皇帝受朝臣排挤不理朝事,太子履行监国职责后,为议政之便他大半时间仍住长乐宫。

      在皇后的坚持和操持下,他纳了王丞相的女儿为良娣。民间也有传言,说太子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位表妹,是以才安置王氏在太子府居住,而不是接她进长乐宫。与皇帝相反,太子对美色并不热衷,二十多年间竟未曾有几次充盈宫室,更连一个后嗣也没有。反倒是皇帝似乎是又添了几个小皇子。这也算烦城的一件奇事了。

      李东海捧着一只木盒,身着粗布衫跟着前面的老妪,徐徐穿过幽深的门楼,眼前豁然开朗。

      开阔的殿前广场上,四五队褐衣卫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肃然有序地纵横往来巡逻。

      陵德治军严谨,整齐的卫士队列李东海经常见。但这批卫士行姿端正脚步扎实,表情严肃,警觉沉着,可见并不只是装装样子的绣花枕头。

      其中一队走近,骨血中的对抗本能使他绷紧了身体。

      “低头,专心。”走在前面的老妪提醒道,李东海依言,放松身体。

      两列人马无声擦肩而过。

      广阳殿在长乐宫前殿北,两人沿着笔直的宫道挨着墙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一处台基下。台基下每隔几丈,立有一名卫士。

      老妪同上前的卫士交涉:“这是来送帐册来给那位看的。”

      两个侍卫围着李东海上下摸索一番,同个领头模样的耳语两句。

      头领不客气地:“这帐房先生生得很结实呢。而且上几回来的好像不是他吧?”穿着宽松长袍的男人长相清秀,身子纤长并不显壮硕,但顺手一摸,就能察觉他腰腹大腿紧实,下盘坚实稳固。

      老妪道:“哟,刘头,升了官职到底不一样,如今连嬷嬷我也要来挑一挑了?难道我不知去查实这事?”

      被叫刘头的有点尴尬:“张嬷嬷息怒,只是小哥着实俊了些,也过于威猛……”

      “身体毛发受之父母,你管那么宽做什么。之前送账册的人病了,这才换了他来。里面的贵人等着他去回话,你是想为难谁?”

      刘头虽觉不安,但一时也没有理据驳这宫中老人,于是核查李东海再三,见他略带不安却谨小慎微,便令左右放行。

      倒是李东海内心纳罕:宫中不比民间,一举一动皆有例可循;然而听二人称谓,李环并没被授予什么名分,她何以能入住东宫。

      思虑时已不知不觉中穿过恢弘的前殿,顺阶而下,来到殿中的空地。这处再起台基又建有二层宫殿一座,这便是广阳殿正殿了。

      张嬷嬷引着李东海,沿东侧廊道绕到旁边侧殿。殿前石阶下又立了四名卫士。

      整个广阳殿已然呈一个“回”字,加上长乐宫近十尺的城墙,总共便是有三重防卫。一个无名无份的弱女子,何以需要护卫至此。

      张嬷嬷似乎同门口守卫更相熟,点个头,立刻放行。

      张嬷嬷向侧殿门口守的几个宫婢报上事由,便有个看着很有主意的腿脚灵便地进去通传,而后很快回来:“进去吧。”

      两个侍女慢慢推开雕花镂空木门,李东海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垂首而入。

      张嬷嬷示意他在外间等候,先上前去见礼。李东海听见张嬷嬷恭顺地问:“这账房先生说很有几处需要同夫人商议,可否让他靠近些说话?”

      低不可闻地似乎有人说了好。

      李东海从未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费力,双手平举,木箱仍端得稳稳地,只是心跳不自觉的就快了那么一两拍。

      过了好久,一个凉薄的声音响起。

      “何慎呢?”

      李东海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声音不大像自己的:“何管事病了,小的替他来。”

      “哦?什么病?何时病了?我没见过你。”

      李东海轻声道:“见过的,只是夫人忘了。在楼里荷塘边,夫人还念过一首小律。”

      垂帘内的人似乎有些纳闷:“是吗,关于什么?”

      “碧荷映玉泉,妩媚顾自鲜。婷婷戏绿水,轻展碧玉伞……”

      很久没人说话,一个女声恭敬地:“夫人,是否需要奴婢把账册拿过来。”

      被称为夫人的未置可否,隔了好一会儿先前女声重复道:“夫人,让奴婢拿账册给您看,可好?”

      “不用。你,念给我听。”

      李东海放下木箱,拿出账册,逐字逐句朗读。初始时难以专心,读得颇不顺畅。

      “怕什么,这里没什么外人。”

      李东海便明白这是在说此处人口众多。恐无法单独说些什么了。

      这月度的账目并不复杂,无非是收入几多钱,谁人该了几多钱,采买进项如何,月钱赏银如何分配。李东海温吞低沉的声音在宽敞的殿中回响。

      幼时也有相似场景。吃完了长姐准备的点心,被敦促着他复述先生教习的诗文,以待通过父亲的考察。清脆稚嫩的童声,带着天真,一本正经地朗朗背诵仍对词意感到蒙昧的句子,渴求获得一两句赞赏。

      宁静的时光恬静得仿若持续无尽。

      然而即便念得再慢,也有完的时刻。

      李东海放下账册,恭敬道:“请夫人示下。”

      居然真的被提出几点疑虑,李东海答不上来,思索片刻,便直说:“小的也不清楚。”

      簌簌沙沙衣裙擦动,似是凝着怒意:“不知道?”

      话音未落,垂帘摇晃两下,一个身着黛色纹金宫装的高挑女子一步一步走出来,裙角坠着的玉铃随步伐叮叮作响。

      女子脸上毫无遮挡,树皮般粗糙的皮肤裸|露着,幽暗的双眸在与他视线相对的时刻变得更加暗沉。她五官端正,但一道又一道的伤疤彻底改变了整张脸的布局,有些地方瑟缩出许多褶子,有些地方又被拉扯得过度紧绷。

      李东海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本该低头,可仿佛此时若移目了,便是对她的轻蔑了。所以他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努力平静地回望。

      “你来了。”

      “是……”

      李环扬手一个耳刮子就上去,然后捏着李东海的下颌掰摆正:“我瞧瞧,红了。痛吗?”

      方才发愣的侍女急忙道:“何须夫人尊手,让奴婢们来教训他。”

      李环喝道:“不需要!我的人我自己教训!跪下!”

      李东海沉重地双膝落下,仰脸,红了眼睛。

      李环侧着头,伸手摩挲着坚毅的脸庞,舍不得拿开。

      真像,到底是李家的种。

      然而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不能说。两人怔怔望着,都只能拼命让视线冷下来冷下来。

      恰在此时,外间有人朗声通传:“太子殿下到!”

      李环登时变了脸色,摁下李东海的脑袋转身伏地行礼。

      沉闷的脚步慢慢近了,细白柔软的手轻轻托着李环的肘部扶她起来:“我不是说了,你不用跪我。”

      李环低声说:“殿下待人宽厚,民女却受不起。”

      李东海头贴在地上,只见一个乌灰的影子停在他面前。

      “你总是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辨不出喜怒。

      李环忽略这暧昧的语气,岔开话题:“殿下今日如何得了空?”

      “听闻你最近食欲不振。正好路过广阳殿,进来看看。在做什么?”

      “楼里来人报账,有若干处对不上的地方他说不出,正在责问。”

      太子轻笑:“你那几个钱,还要翻来覆去闹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这个大家长,向来都不管国库那些事。”

      “民女不图一本万利,只是不想折了本,对不起借钱给我的殿下。”

      太子不甚在意地说:“若是亏了也无妨,反正你抵在这里。”

      李环愣了片刻,灿然一笑:“殿下真是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后横竖也都是殿下的,什么样的好女人殿下得不到。民女已是残花败柳,何德何能受如此眷顾。”

      太子道:“有道理,可惜我却不是这般想。”

      李环沉默了。

      李东海趴在地上,也能感觉到这两人间欲说还休的气氛和彼此间的熟稔。仿佛是姐姐在闹别扭,而姐夫在耐心地、温和地倾诉衷肠。

      太子知道李环素有心结,也不迫她,反倒留意起地上这个人来。

      “不过是个仆从……”转脸对李环道:“不听话就撵了去,我再换个人给你。”

      李环稍有一丝情绪变化,就被太子察觉了。还有她舍不得的人?

      “抬起头,让吾瞧瞧。”

      李东海徐徐昂首,竭力按捺一跃而且冲出殿外的冲动。

      太子是谁?整个大维除皇帝之外最尊贵的男人。他年近不惑,保养得很好,温文尔雅,然而潋滟的眼中有不怒而威的气势,仿佛可以窥视到人灵魂般的通透和压迫。

      皇家的教导和朝事的熏陶,令他有泰山压于顶亦不变色的镇定,与不会轻易显露真意的习惯。所以哪怕他因眼前这人的面目有如大地崩裂坠入冰窟的错觉,也只是那么若无其事地眨了下眼。

      太子回过头去看李环。

      李环道:“殿下以为如何?”她的声音毫无起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分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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