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揆时序》桐玺夏延

1、第一章 同榻而眠（一）

　　京城有才子一，面如冠玉，文采风流，诗词曲赋，盛传坊间，弱冠登科，载誉圣恩，名满京师。后不过五年间，辄迁二品尚书，才秉卓越，俯仰士林。才子出身极好，乃京城旺族江氏嫡系血脉，序行第三，世人皆知江三少之名。
　　要说江家与燕朝李氏皇族的渊源，可以上追江家曾祖江懿之。大越靖远十五年，辽北燕国大举南下中原，连破涿州、易州、保州、祁州，直逼冀州。大越军急派镇远将军王寅承屯兵冀州，燕军久攻不克，双方周旋三年有余。靖远二十三年，燕高祖皇帝李游崩，皇长子留继位，拜海内名士江懿之为相，林裕元为昭明大将军。靖远二十五年，江懿之施反间计促使大越靖远帝孙连焕杀王寅承，王寅承献城归顺，次年林裕元领兵直取开封，大越帝南逃杭州。靖远二十六年，李留登极称帝，定国号燕，年号崇武。崇武元年，缮修开封皇城，更名汴京。崇武三年，靖远帝孙连焕崩，拥立福王孙连炆登极。崇武七年，林裕元于滁州擒杀孙连炆，越国破。崇武八年，加江懿之太师太保，拜林裕元枢密使。
　　大燕国至今已传至第三代皇帝李重烨，是年为盛康四十三年。

　　那是一股酒气，绿袖站在阁前的时候就闻见了，很浓很浓的酒气，已经全然算不得是香，她有些惶惑是要喝多少酒，才能让这偌大的九阁兰堂熏得酒气不散。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因为她忽然发现整个院子里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这显然是不寻常的。
　　她有些担忧的入了前堂，将欲去掀开内厅珠帘时，传入手心的却是缎面的手感。宋荣不经意的挡在绿袖身前，“庶夫人，殿下还未起身，您要不先请回着……？”
　　按着往常的惯例，绿袖该是应了声就离的，只是这次不知怎的愣是没有走，她的好奇心驱使她想知道那个能让九爷宿醉一夜又趋避所有人的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她早就知道，她嫁的这位皇九子，风流韵事从来不绝于耳，身边的人是换来换去，侍妾拉拉杂杂的塞了好几个院子，府里也没个正经皇子妃，官家的只管每月分银子到各房，以至于绿袖都怀疑九殿下他自个儿到底知不知道他府里有多少个人头。绿袖这么怀疑的另一个理由是，这位九殿下向来只管收，不管用，收进房里来的女人以后就鲜少再问津，每日里见着仿佛也没什么兴致，因而整个九府也就像是个收容所。
　　宋荣见绿袖不去，清咳了一声，“庶夫人？”
　　宋荣的这一个让身，恰是让绿袖透着珠花帐帘瞧到了里面的影影绰绰，本也看不太清楚，然而那个身板却是个男人起身着衣。绿袖道是殿下起身了，便支开了宋荣，“说什么未起身呢，这不起来了，昨儿个爷让我早上过来奉茶，你还拦着我不成？”
　　说话间绿袖便挑开了帘，那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蟒袍玉带，金丝冕冠。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在——这里？绿袖捂着唇如脱了气力一般，泪生双睫，“三哥哥……”
　　男人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却是陌生的内堂，掌缘轻击了额角才忆起自己怎么会在此处。侧过眼果然是那张潘安相，想起昨夜之象不由露了几分苦笑。想着今日还有早朝，他只再看一眼仍在睡梦中的人，便放轻缓了动作下榻，自穿好了衣冠往外头去。
　　那一声“三哥哥”牵起来男人许多的回忆，她依旧是盈盈秋水目，淡若远山眉，江揆语涩，“绿……”然而这一声绿袖，在轻拂而过的风声里消弭，风过无痕，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而他也不是当日的他，他已没有资格再叫她的闺名。
　　他说，“赵庶夫人，原来是你。”
　　赵绿袖怔怔的看着“赵庶夫人”这四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来，显得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过往的那些岁月，那个幼年与她朝夕相对的人，这么快就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微微的垂下头不去看他，更不忍看他，他现而今是二品尚书，而她已嫁为人妇。她讷讷的开口，“江大人……高升。”
　　这么五个字已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与镇定，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还是不自觉的绯红起来，那是她想了整整一个青春的人，她控制不住那些如潮的惦念。
　　江揆低低的重复，“江大人高升……呵……江大人高升……”江揆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从赵绿袖的嘴里说出来，就特别的讽刺，他看着她的明眸皓齿和殷红的脸颊，“赵……庶夫人亦是……”他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的伸手拂去她鬓边的所沾的柳絮，手指刚刚触及她的青丝，他便想起宋荣还在此处，神色讪讪的又收回了手。
　　绿袖的失望满满的映在眸子里，然而失望并不是悲伤的所有，更大的悲伤与恸意停留在江揆腰间所佩戴的荷包上。秋香色的断面，工工整整的以燕文绣了“慕臣”二字，那个绣工是绿袖过去从未见过的，她知道这个荷包属于他的妻子，那是她所不知道的人和世界，是另一个女人与他的耳鬓厮磨，不属于她。蓦然的一阵心痛麻痹了绿袖的周身，一口气噎在胸口，她急忙拿了帕子掩口，然而咳声却是不止。
　　宋荣在一旁看了也是骇了一跳，这位赵庶夫人自入门以来身子便不是很好，皇妃早是叮嘱了他千万记得要盯紧着汤药大夫。这半年眼瞅着好了，岂料是这会儿又发作了，忙是跑出了堂外去寻大夫。
　　“绿袖……”江揆见宋荣离去，忙是去扶住她，想起荷包里依旧是习惯性带着治咳病的药，忙是取了药丸递过去。
　　绿袖拼命的向后仰想要从江揆的怀里挣脱开来，她受不了他的这般体贴与温柔，她不要再去让自己矛盾和徘徊，但是他从荷包里取出的药丸让她越发的无力，她不懂他为什么还要随身带着这些，他们……不是早已经没有结果了么？
　　她咽下口里涌出来的丝丝腥甜，“不劳……”然而一语未完，又是咳嗽不止，半饷才好些，她抬首看他，“这些药丸带在身上，不吉利。”
　　江揆仍是看着她，其实他想说，他之所以还会带着唠病的药，是因为沅纾也有这个病。不过他终究没有这么说，绿袖见他不语，轻轻的将他推离开来。江揆一时没有回过神，两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距离。江揆苦笑着放回药丸，“绿袖……你又何必……”
　　江揆看着她期望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说，“是下官唐突了，还望夫人保重玉体。”
　　绿袖碎步往后退了几步，待站定了，微微欠身，眸中略带了几分刻意的笑，“江大人言重。妾身进府数月，荷包还尚未做的给爷。今日见大人所配精致，可否借予几日？”
　　江揆垂目看向自己的腰包，指尖轻轻去抚过，然后很快的就解了下来递给她，“若能解你意，拿去便是。”
　　绿袖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的就给了她，愣着没有接的当口，一阵若有还无的隐香传来，另一只手已经接过了那只荷包，“江大人的荷包，满京城的女子是争着要都要不来，今日赠给了你，怎么不接，恩？”
　　绿袖一听这声音便是一惊，脸色陡是变白，见那人脸上毫无愠色，更是惶恐不已，忙伸手接过，笼在袖中，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爷安康…”
　　李文景在江揆起身时便已然醒转了过来，披着件单衣倚在玄关也看了好一番的戏，笑是越来越甚，眼底是越来越冰寒，直到江揆将自己的荷包解下，笑意是彻底变成了冷意。
　　李文景伸手将绿袖“扶”起，轻言，“本殿下……很安康。”
　　江揆手中一空，也是一个滞气，旋而唇带笑意，亦作了个礼，“九殿下。”
　　绿袖此番心里十分的不安，也不知李文景到底听去了多少，只想着早些躲了去，眼眸扫了扫江揆，微微的摇头示意，“殿下同江大人可需要些点心？绿袖这就去准备……殿下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园欢喜？”
　　李文景冷笑了一声，“杏花糕。”
　　绿袖手心捏了把冷汗，赔笑道，“杏花也能拿来做糕点？倒是没有听说过呢，听说董姐姐那里的桂花糕做的精巧，不若绿袖为您取些来？这朝议的时辰，快到了呢。”
　　“晚间我回来的时候，定要见到杏花糕。”
　　李文景说完就示意她离阁，绿袖只得低低应了一声，分别向二人一欠身，转身离去。
　　江揆说，“九殿下这是生谁的气？”
　　李文景觑了他一眼，“江慕臣，你胆子不小。”
　　江揆眨了眨眼，“区区不才，自小有养胆儿的习惯，因而现在胆确实不太瘦，九殿下可是也要养胆秘方？念在你我旧识一场，折价两千银与你如何？”
　　“两千银买你一夜，好像有点贵。”
　　“怎么就贵了，下官怎说也是二品尚书，下官这一夜，两万两都有人排着队的要。”
　　李文景一手扣住江揆的腰带，“江慕臣，你就这么自甘下贱？”
　　江揆轻轻一笑，掰开李文景的手指，又指了指他衣不蔽体的胸膛，“殿下，下官觉得，您现在才是……襟怀坦荡。”
　　江揆说完，就徜徉的笑声踏着晨光而去。李文景一脚踢开堂门，“人呐！都死光了？给爷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