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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示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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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和季凉都顺利要到了账,所以桐庄今年赔大了,史无前例地大。倒不是说赔了多少钱,而是面子赔大了。
想也知道,碧遥宫他们不敢惹,当然会到我们这里找晦气。我呸,欺软怕硬,不是东西!我想起那日情形,心里不知暗骂了多少遍。
掌柜的跑到厨房好几次,次次劝我回去。我说:“回去可以,你把飘香楼的名改回来。”
“那怎么行?”他高叫,斩钉截铁地摇头,“这块招牌跟你一样,是我们的招财宝贝!韩春你想都别想。”
我气得说不出话,愤然丢了一块柴进火灶,火星四射。
“忠义楼有什么不好了?”他缓和语气,换上笑容,“你不怕艰难,从桐庄要账,本来就是忠义之人嘛,有什么不对……”
“你还提!”我怒火滕地升起,顾不得他掌管着我的工钱,把他往外驱赶,“走走走!”
掌柜的变了脸,“韩春,你……好,不去可以,这工钱只能按烧火的给,想拿大伙计的钱,做梦!”
“你当初答应我要回账就赏五两银子,现在还没给。”
“你——” 他欲嚷嚷,一张嘴吸进烟气,呛了几声,连忙用袖掩鼻,“咳咳……好啦,就按大伙计的算,还不行吗?你再考虑考虑,只要你肯回去跑堂,我给你加……”
“出去出去!”我把他赶出烟气熏人的厨房。
当不当大伙计我根本不在乎,工钱也是,我孤身一人,有口饭吃就足够。尽管胸中火气难消,但想到我们飘香楼总算能保住,甚至比往日还红火,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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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掌柜的又来了,照例是笑脸。“招牌的事,我给你赔罪了。”
我心头一喜:“你肯改了?”
“哈哈……这个以后慢慢说……”他笑得更殷勤,“韩春啊,别赌气了,到楼上去吧……就一次,好不好?看在我的老脸上……”
“你叫别人看!” 我大为失望,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怨气。
“就当我求你了!”掌柜的哭丧起脸,“客人指名要你伺候……这客人我们得罪不起,你就去一次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想到桐庄,“是不是上次那帮人?”
掌柜的明显一愣,“啊……啊不是,不是……”
我警觉地盯着他,“真的不是?”
掌柜的信誓旦旦。“当然不是!你放心,绝对不是!”又道:“韩春,你就去一趟吧!”
他这样为难,一定是来了很难缠的客人,真要得罪了人家,恐怕我们飘香楼不得安宁。我点点头,“好,我去。”
一到那桌客人面前,我就后悔了,而且是惊悔交加——朱红的衣裳,高傲的神态,不是戚凤还会是谁?!
往旁边一看,掌柜的没影了。我脑中一响,死老狐狸!
与上次不同,这回戚凤只有一个人。他不耐烦地看向我,“怎么这么慢?”
我尚未答话,他又皱起眉,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去洗脸!脏死了,想倒人胃口吗?”
我想起自己刚烧完火,满脸烟灰跑上楼来,不由有些尴尬,转身快步去找水洗脸。
在水桶里一照,脸上果真又黑又脏,像刚从炉灰里爬出来。把脸洗干净了回来,戚凤目光扫了我一圈,依然不满意,“洗个脸也这么慢。”我知道他挑我毛病,也只能应承:“对不住,戚庄主多多见谅。
忍!现在不是找老狐狸算账的时候!答应了伺候就得伺候好,送走了瘟神再雪恨不迟!“小的下回一定改过。戚庄主来几个什么菜?”
戚凤随意勾点了几样,在我欲走时又叫住我,“一刻钟内全部上来。”
我吃惊。吃饭的时间,楼里正值人多,客人黑压压一片,人人都在等。“这恐怕……”
“少废话!”他目光一冷。
辩驳无用,我咬牙,拿起单子奔向厨房。
郑师傅一听我的话,果然不同意,“那怎么行!先来后到,这是规矩。前头还有十几个菜,我就先给他做?外头客人催了好几回,只有这位才是爷?”
我千求万求,又说了戚凤是如何惹不起,“……书上也说,宁负君子,不负小人,得罪了他恐怕我们楼里上下都没好日子过啊!”我就是得罪了他,才屡受欺侮。
桐庄输了面子,戚凤不过是来出口气;等他厌烦了,自然不会再来。硬碰硬反倒不好,戚凤那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楼里就真的遭殃了。我一味求情。
看我可怜,郑师傅总算肯答应。菜一个接一个地出锅,我看一刻钟要到了,一面给郑师傅帮忙,一面托伙计阿丰把做好的菜先端出去。
盛好一大碗鱼汤,小心地挪到托盘上,正要端出去。阿丰就回来了,手里两个菜原样未动。
他面有难色地看着我:“戚庄主要你自己端……”
戚凤!我握着盘子的手狠狠收紧,顿了一会,对阿丰道:“你放这里吧,我来。”
阿丰同情地瞧我一眼,放下两碟菜出去了。
吃吃吃,我咸死你!我操起一罐盐,准备痛快倒下,好看看那小子喝汤的表情,不信我出不了这口气!
手举起来,停在半空,我又犹豫了。……算了,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我们客人,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岂不也跟他一样了吗?自嘲一声,我放下盐罐,端起汤快步走上楼。
之后搏命般地往返两趟,终于把菜上齐了。
我依照惯例打上一小碗汤放在桌上,“戚庄主,慢用。”
“站住。”
“还有吩咐?”
“你,”他漂亮略带女气的眼睛莫测地扫过我,手一指桌上的汤碗,“喝。”
“啊?小的只是个伙计,没有这样的规矩……”
“喝。”他冷冷截断我的话,“……省得你在里头动手脚。”
我气得语塞。姓戚的以己度人,自己阴险卑鄙,以为天下人也跟他一样阴险卑鄙!我来到桌前,端起碗便喝,鱼汤还烫,烫得口腔一阵火辣辣的痛;我连忙停下略吹了吹,放慢了速度,然后两三大口喝完,又拿了双筷子把里头的鱼块也塞进嘴巴。
我亮了亮碗底,“戚庄主,汤是好的,可以相信了?”我暗自庆幸,刚才厨房里没有一时冲动。戚凤心眼真不少。
他看看我,道:“舀一碗我喝。”
我刚要舀,被他喝止了。“谁让你用这个?另外拿一个。”
我有些惭愧。是我疏忽了,我喝过的碗,怎么能接着拿给客人用?何况这个“客人”还是戚凤,他从心底里瞧不起我,更加要嫌弃。
我另外拿来一个小碗,重新打了一碗汤,以为终于可以退下,戚凤又开口道:“你会不会伺候?”
我不知又哪里不对了,不解地看向他。
他向那碗汤瞥了一眼。
我不是他的手下,还没达到看他一个眼色就能领会其意的地步,只好开口问:“还有什么吩咐?”
他皱起眉,仿佛忍受不了我的蠢笨,“替我吹凉!这么烫我喝得了吗?”
还有这一条?哪家酒馆的伙计都没干过这个活!不过好在也不算难事。既然他说了,我照做也无妨。我端起碗,慢慢地吹着,汤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大少爷在桐庄里一定让人伺候惯了,什么都得叫人代劳,待会该不会还要我喂他喝吧?
哼,最好连汤也由我替他喝了,那才省事!
我正想着,他已经冲我瞪眼,“行了!你要吹到什么时候?要吹冷了给我?你会不会吹?”
我这才发觉手里的汤已经变温,再吹下去就要凉了,就是现在也已经不太适口,难怪戚凤冲我嚷嚷。我确实是不太会伺候人,可这么细的活我也没干过呀!
我只好又道歉。
戚凤哼了一声,倒没让我再重来一次,拿过碗开始喝。他喝汤的姿势颇斯文,不紧不慢,不声不响,大概也是大户人家从小教养而成。我不由想起阿福口中仁义守信的戚老庄主,不知他在天之灵看到儿子这样为人,会作何感想。
“喂。”我的第二次走神又被戚凤唤醒,他拿筷子指着一碟菜,“你吃。”
我没有二话,继续“试毒”。
这碟香酥蟹黄卷果然不负盛名,鲜美酥脆,满颊留香,难怪别的菜客人点了有吃剩,这个菜从来没有过吃剩。我是第一次尝到它的味道。太美味了!我简直舍不得咽下去。
“坐下。”戚凤向旁边扬扬下巴。
我诧异,戚凤不耐道,“我不想老仰头看人。坐下。”
对!知道你抬头看我心里不舒服,最好我蹲在地上,趴在你脚下,让你俯视!我不做声,拉了张椅子坐下。
从来没有伙计和客人同桌而坐的惯例,我毕竟不自在,坐了一会,把蟹黄卷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个是试过“毒”,没有问题的。
他把筷子一支,挑眉高傲地看着我道:“你吃过的东西,还要我吃?”把碟子推回来,“自己吃完。”
我心底泛起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同于上回的受辱,却好像比它更难受一分。仿佛芒刺在身,渴望能站起来离开这张桌子。
戚凤瞟了我一眼,筷子一指:“吃呀。”
我看向那只香气四溢的熏鸭。这回我学聪明了,先另拿一双筷子,夹在碗里才吃。
戚凤漫不经心地也夹了一块吃。边吃边冲我扬眉,“继续呀。”
我一看还有四五个菜,一阵胸闷,戚凤一个人点这么多干吗,想撑死?
吃了几筷子,戚凤没有刁难我,我的食欲渐入佳境,对着那盘蟹黄卷狼吞虎咽。
戚凤道:“好吃吗?”
我点头:“好吃。”郑师傅的手艺一向没得说,一直是飘香楼的招牌。
“看来你待在这里也不怎么样吗?”
我听出他话外之音,“还好……小的没别的本事,只会烧烧火打打杂。”
“好在哪里?”
“……好在有口饭吃,掌柜的也对我不错。”我实话实说。
“只是这些?”戚凤看着我,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是不是还因为忠义这个招牌,让你心甘情愿地卖力?”
我胸口一涨,血气上涌。“忠义”两个字已经成为我的一块心病,一提就发。对上他带着恶意的目光,我知道辩解只会让他接着嘲讽,忍了一忍,道:“戚庄主这么认为,那就是吧!”
戚凤脸色沉下去。
他冷冷把手中喝剩的半碗汤塞给我。
我不懂什么意思,“你是要……”
“你会不会伺候?”他不耐地瞥我,“凉了!叫我怎么喝?”
“我给你重打一碗。”我连忙道。
“不用,我就要这碗!”
我知道他找茬的脾气,于是说:“那,我给你拿去热热。”
“不用!”
“那……”
他冷冷地盯着我,扬扬下巴,“你给我把它吹热。”
……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这位惹不起的“贵客”终于伺候完了。我收拾了东西往楼下走,迎面而来的伙计都不敢上前跟我打招呼。我也知道自己脸色现在有多难看。
快走到厨房,我看见掌柜的躲在柱子边,准备从我身边闪过,我抢先一步,拦住他。“……他不就是上次的那个吗?你跟我说不是!”我咬牙切齿地怒视他。戚凤的长相很亮眼,见过一次就不会忘,我不相信掌柜的会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
掌柜的咧嘴一笑,两条八字胡抖动起来。“你问的是上次那帮人,他只有一个,所以不是上次‘那帮’人。”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把手中的剩汤碗扣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