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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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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谕既已下到了唐国公府,北平王府里必定也得了一份。与李氏兄弟分手之后罗成便日夜兼程朝涿郡赶去,行到一半,就见到了前往河右的锐锋军黑色纛旗。
随北平王前往河右的锐锋军约莫五千人众,罗成瞧见那面大纛旗时只是午后,并不到安营辰光,那五千锐锋军卫士却已经扎下了寨子,大纛旗便立在当中大帐前方,随着风呼啦啦招展。
“咦?怎么了?”罗成有些惊讶地低呼一声,快马加鞭朝那边营寨驰去,寨中巡视的卫士已看清是他,有人出来,将寨门前的拒马移开。等罗成马到寨前,斛律政也已走到,罗成勒停马,还未跳下就问他道:“斛律伯父,怎么这个时候安营扎寨?”
斛律政叹了口气,罗成看他那双深陷绿眼,隐约有些害怕。
“大王的旧伤又发作了。”等罗成下得马来,斛律政一面领着他向中军帐走,一面道。
“什么!上一回不是说已经痊愈了吗?那些医人都是废物吗!”罗成不禁大怒,这时正好有名军中医士张皇地从大帐里逃窜出来,身后追着罗艺的一声怒吼:“滚!”罗成心里一惊,抛下斛律政,快步向大帐内奔去。
罗艺坐在后帐行军榻上,只穿着里衣,一只衣袖脱了下来,露出半片布满刀剑疮疤的铜色胸膛和一条筋肉贲起的手臂,那条手臂上还扎着几根长长银针,榻前案上医人所持的木盒敞着盖子。
“父王。”罗成转入后帐时正看见罗艺从手臂上拔下那些银针中的一根,扔向案上。他惊呼了一声。
“别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你老子我还没死!”罗艺怒骂一声,又去拔起一根银针:“那群废物!”
“父王哪里不舒服?”罗成走过去问。
罗艺怒气稍息,看了一眼儿子,有些不甘地开口:“旧伤复发!”他在榻上慢慢伸直右腿,微微皱了皱眉。
五千锐锋军卫士分为两队,一队二千人护送北平王回涿郡,一队三千人便随罗成前往河右伴驾。这做法出自罗成,罗艺虽然不愿听从儿子调遣,总归是身子不由人,只能再回去静养。罗成目送着那二千锐锋军卫士护着骂骂咧咧的父亲向北方归去,待他们身影没入天地交界那一线后,调转马头向身周三千卫士一招手:“走!去河右!”
圣人摆驾天水,因天水无有供给圣人驻跸的行宫,宇文恺所制的千人大帐便又派上了用场。罗成与李渊父子正在千人大帐外相遇,双方都是奉诏入去见驾的,相遇时相互见礼之后,李渊便问:“闻说北平王旧伤复发不能前来随驾。如今状况如何?”
“前两日有书子来,说好了一些。”罗成回答,见到侍者揭开帐门,就和李渊父子一起入内。几人嵩呼舞拜之后圣人赐座,说了两句话后圣人也问:“罗小爱卿,你父王如今身体如何了?朕记得,年前,北平王也有过这样一次?究竟是甚原因?”
“医人说是季节更替的缘故。”罗成起身回答。
“哦,”圣人点一点头,竟似有些神伤,他向罗成招一招手,罗成一愣,圣人却又招了招手,罗成只得上前到圣人座前。圣人伸手抚摸他脊背,叹息道:“北平王是因我大隋江山才落下一身伤病。朕闻听此讯,心里实在难受,不禁又想起先楚国公……”随即又和颜悦色道:“小爱卿不必担忧难受,朕已派太医署医监前往涿郡,为北平王诊治,小爱卿但放宽心。”
“臣谢圣人大恩!”见圣人如此爱眷,罗成急忙跪下叩首。
“小爱卿快平身。”圣人笑着伸手将罗成扶起,又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小爱卿十分孝敬,有此份心,料天公也会佑护北平王的。”
待罗成退回原位,圣人又转向李渊问道:“大德的病势如何?”
“臣谢圣人记挂。得圣人遣医赐药,小儿已有起色。再过些许时候,便可于圣人驾前趋奉。”李渊起身回答。
“那便好。”圣人点两下头,这时有名年少刀人轻轻走入,到御前俯跪禀奏:“圣人,右武卫大将军前来献食。”
圣人微微一讶,随即向李渊父子和罗成笑道:“若非宫人通报,朕都忘了时辰。这可到了用膳的辰光了。”
侍人抬着右武卫大将军李景献上的食膳鱼贯而入。这些膳食多是山珍野味,还有煮就的浑羊置在大盘上,大盘又放在食案上,由力士托举着,一路送到圣人座前安放。煮羊的浓郁香气很快就掩盖住了帐内的熏香气息,令人食指大动。侍人们都在不为人见处露出贪馋神色。
李景退下后欲去下手席上入座,却被圣人唤住。“此处此时,这席上主人可是李公。”说着圣人抬手向左首第一席上指去:“李公当坐此席。”
李景面上露出惊讶和感动的神色,转而又浮出一丝兴奋和畏惧。“圣人。”他跪下叩首。
“李公安坐。”圣人却说。李景只得谢恩起身,向那席上走去,齐王不久在他下手的席上坐下。李景朝齐王看去一眼,不免又露出一丝君恩难受的神情,诸人都落座后,他便起身,从中央案上拿起金柄鸾刀,将一只煮全羊细切成块,分放在承衣、刀人手捧的小盘上,由这些宫婢们送到帐内诸人的席上,就着食案上先已呈上的调汁食用。
罗成面前也放了一盘羊肉,他一面拿起牙箸夹着盘中肉,一面忍不住再向仍在分割煮羊的李景看去。圣人赐座本无甚稀奇,但齐王许多臣子都目他为日后皇储,李景能得圣人赐座于齐王之上,这实在匪夷所思了些。半为好奇地,罗成不禁对这右武卫大将军多看几眼。
他日前曾听说过李景名字,知道这人是大隋的一员名将,为人忠谨整肃,治军极严——这都是北平王府书房内的记载,李景此人究竟如何,罗成今日还是初次见到。
与楚国公杨玄感一般,右武卫大将军也有一部长长美髯,却比杨玄感要高大健壮许多,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孔被河右风沙吹打成赤铜色,两道浓密如剑直插鬓边的浓眉下,一对虎目炯炯有神,觐见的官服着在他身上,竟配不上那一身气势,若改着戎衣立在三军阵前,不知会是何等的威风八面。
我何日才能有这份威严。罗成一面想着,夹起一块羊肉在调汁里一蘸,放入口中咀嚼。他一面咀嚼着口中羊肉,一面向其余席上看去,与宴的杨氏诸王也都在品味着案上美味,邻席的凑在一处低声交谈,都是盛赞今日席上佳肴,独有齐王暕与众不同,虽无有不悦之色,却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既不与人说笑,也毫无赞赏之意。
罗成心下暗笑,从第一日见到齐王暕时起,他就瞧不惯杨暕那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态度,如今见到这目中无人的齐王十分郁闷,自然而然地心胸愉悦,自也暗想:只他多抑郁一些时候便好。他如此想着,盘中羊肉滋味更加美妙。
这一场君臣尽欢的筵席后,圣驾再度启程,向陇西而去,陇川宫早整饬一新,单等天子驾幸。
“圣人到陇西后,或许又要行猎。”一日伴驾回来,罗成向宇文拓和苏烈两人道。
“那是好事。又能得个大彩头。”苏烈仰在帐内毡毯上,笑道。“这一回说不准会从长草中冒出来一只金钱豹子,让燕山公再现神箭。”
“你敢嘲讽我!”罗成手中马鞭尚未放下,这就抡起来朝苏烈头脸一鞭抽去,苏烈早一个翻身到一边,鲤鱼打挺跃起站着,罗成那一鞭抽在毡毯上,落一条深痕。
“好了。”宇文拓从坐席上站起来,将一卷白帛递给罗成,罗成接过白帛,才注意到帐内木架上停着那只驯养来传送书信的鹰。“是说父王伤势的么?”他一边问,一边展开白帛,那卷白帛原来是两张卷在一起,其中一张上是斛律政的笔迹,另一张竟然是罗艺的亲笔书信。
罗艺信上所说并不多,无非是让罗成小心伴驾,须知“伴君入伴虎”,休要惹是生非,更不得仗势欺人,若不知如何应对,宁可藏拙,凡事以谦抑为上。罗成看到这里便撇一撇嘴,不屑道:“这些早就磨得我耳朵起了好大茧子了。”他接着往下看,再下面罗艺却又让他不得谦抑太甚,个中分别让他自行揣度。罗成看完,嘟哝一声:“这话我倒没听父王说过。”
“不就是宇文拓说的‘过犹不及’?”当罗成看那书信时,苏烈也凑到他身后同看,这时洋洋得意地笑。罗成懒得理睬他,把罗艺的书信收好,再去看斛律政的,斛律政书信上写的是罗艺病情,说太医署医监果然不是普通医人可比,如今罗艺已是好了大半,只是还得静养。
罗成松一口气,将斛律政的书信也收起来,他把马鞭从右腕上取下扔在地上,伸展一下手臂。“父王身体无甚大碍就好。那个甚过犹不及,如今我还没遇上甚紧要事,也无从揣度,事到临头再说不迟。”
“事到临头再说便晚了。”话虽如此说,宇文拓却也不急,只走过去笑着将罗成那条马鞭捡起来放好。“到该揣度的时候,你必定早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罗成嘿嘿一笑,抓起案上的水壶咕嘟嘟灌了一气,伸直左臂,左手虚握,侧过身子右手亦空握,做拉弓状向后,眯起右眼瞄一阵后口中作发箭声,同时右手五指一松,双臂放下后向宇文拓道:“这一回圣人若是行猎陇西,我必定不会入上回一般。这回再有猛虎,我便能得张好虎皮。”
“还要得两张狐皮,一张白,一张红。”宇文拓补道。罗成讶然,刚要问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微微一热:“那也要看陇西有没有这两样猎物。”
陇西猎物自然不少,圣人也欲行猎,却有人阻拦。罗成听见圣人下旨,已在摩拳擦掌,陡然间一个声音硬生生在一片应诺声里冒出头来。“陛下,行猎一事,还请三思。”那声音很熟,诸臣纷纷朝说话人看去,右武卫大将军李景身子一挺,用更响亮声音再说一遍。
圣人微微皱眉,有些扫兴,却还未恼怒。“李卿且退,朕行事自有打算。”
李景沉默片刻,却并不退后,仍旧仰头朝圣人拱手:“陛下,自古天子畋猎……”他刚开口圣人就在御座上又皱了皱眉。
“煞风景。”罗成听得身边有人叹一口气,低声道。此时原先愉悦的殿内沉寂下来,诸臣都退到两旁恭敬肃立,只留李景一人正对御座上的圣人,他虽然想看说话的是谁,却不好转头过去,听声音像是礼部尚书,楚国公杨玄感。
李景兀自侃侃而言,不知是他未看见圣人面色不佳还是根本未曾想过去察言观色。殿内充斥的都是他昂扬慷慨的声音。不少杨氏王公和年长老臣都摇头叹息。罗成又听见一声叹息:“取祸之道。”这回的声音却十分陌生。
一名承衣侍者匆匆走入,与殿内侍立的尚宫附耳轻语,尚宫则去向圣人禀报:“乐平长公主病势又沉重了。”
得这一声,李景才停止进谏,圣人自御座上站起,叹一口气转向殿后,诸臣也渐渐散去。罗成立在原地一时未动,看着原与自己隔了几人的杨玄感。杨玄感也看见他,摸一把颌下生得更好的须髯走过去,携起罗成的手随着众人往殿外走。罗成转头再看一眼殿中立定不动的右武卫大将军背影,仰头向杨玄感问:“方才楚国公说了句‘煞风景’?”
“燕山公就不觉得李道兴的谏言大煞风景?”杨玄感微笑道。“李道兴太忠直了。不懂机巧灵变。”
“圣人在天水帐内对他还十分嘉许呢。”罗成道,又回头去看,李景依然不动,却有另一人走上前去与他交谈,罗成认得那人是左武卫大将军郭衍。
“那燕山公是说他恃宠而骄了?”杨玄感又微笑道:“凡事总得以谦抑为上。”
这一句话倒和北平王书子上的对上了,罗成却觉得杨玄感并非如他自己所说是十分谦抑之人,于是又说:“但谦抑过甚,也不好。”
杨玄感“唔”了一声:“这是自然,谦抑过甚,就不免有王莽嫌疑。”他在殿外站住,盯着罗成看了一刻,道:“譬如燕山公如此年纪,正是天真烂漫之时,说话行事若是都与大人一般无二,那份心思就令人心寒了。”
“当日甘罗十二岁为相,先前北朝诸国,十余岁孩童统兵治政不也是常事。慕容氏不就是如此。”罗成有些不悦,杨玄感拿他做譬,他总觉得这楚国公在隐指什么。
杨玄感低低一笑,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乱世纷争,如今太平盛世,燕山公比喻错了。”楚国公声音稍稍压低,罗成不觉从那声音里听出一分危险,杨玄感又拍一拍他手背:“这些事情无需多想,啊,燕山公不如想一想,这陇西行猎的美事可否成真?”
“为甚成不了?”罗成想也不想就答,一转眼又想起了什么事:“杨大哥,乐平长公主……是谁?”
杨玄感却不答话,宽大手掌放在他发上一揉,笑着拉着他再向前走,口中道:“既要行猎,马匹刀弓,鹰隼豹犬可得早早备好,免得被人夺取了大彩头。”
“那是自然。”罗成掩不住兴奋地一点头。
杨玄感又再往前走,一面说:“燕山公先去我馆舍内看看,看我那只白隼是不是千金名种。”
杨玄感新近购得的那只白隼的确是良种。驯隼人也不是庸手,罗成乍见他时还吃了一惊,后来才知这名唤李客师的青年正是马邑行书佐李靖的嫡亲兄弟,才会面貌相似。
李客师有诨名为“鸟贼”(注1),据他自己说是从小儿起就爱射猎,年岁渐长,便会学各种鸟雀鸣声,将鸟群诱来做自己猎物,久而久之,一处玩耍的伙伴就送了这个绰号。罗成本来不信,李客师便当场学了一声猎鹰长鸣,引惹得庭内猎鹰也振翅鸣叫,两声长鸣居然毫无差别。
“有客师大哥在,杨大哥这一回猎场上必能满载而归。”信服之后罗成微有些妒意地说,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几只猎鹰,因调鹰之人未随来,时日一长,都有些打蔫,于是就向杨玄感说要借李客师去看看。杨玄感倒没二话,大大方方应诺了,罗成怕他反悔,再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起身告辞,带着李客师往自己的下处走去。
不用几日李客师就将罗成那几只打蔫的猎鹰调弄好了,圣人陇西大猎的诏旨却迟迟不下,罗成等得有些不耐烦,心想莫非圣人真的听从了右武卫大将军的谏言?他持有这种想法不过一两日辰光,突然从陇川宫内有旨意出来,左右武卫大将军竟都被免去了官职,得罪原因是他们背后诽谤圣人。
旨意下来时诸臣正在陇川宫的偏殿内等待陛见时辰,赍旨的宦者扯着公鸭嗓慢悠悠念完那道诏书之后众臣中掀起一阵小小喧哗,左武卫大将军郭衍和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两人抬起头朝那白面团团面孔的宦者看去,仿佛不信自己方才听见的言语,但随着宦者前来的御营卫士们却不给他们醒觉的辰光,宦者一宣读完,他们便一拥而上,将两位大将挟起,拖出宫门。
罗成直看着李景和郭衍二人满面惊讶地被几名卫士架出宫门,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惊慌。李景尚可以说是前几日进谏时触了逆鳞,郭衍却不知因何得罪。若诏旨中说的“背后诽谤圣人”罪名确实,圣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两人背后的言语。他脊背上蔓过一道凉意,有些张皇地向四周望去,那些面孔中他除了楚国公杨玄感,唐国公李渊及他的两位公子外,其余的都不熟识。所幸我未在背后说过一句圣人的坏话。他暗暗想:若不然,不知何时也会落得个郭李二人的下场。想着,又想到了不久前和自己玩笑的出云公主,原来那张语笑嫣然的娇艳面孔如今也多了几分森然。
伴君入伴虎。借着郭李二人的被免,罗成总算真正意识到这句话确凿到十二分。
(注1:《旧唐书》卷第七十一,列传第十七中有云:靖弟客师,贞观中,官至右武卫将军,以战功累封丹阳郡公。永徽初,以年老致仕,性好驰猎,四时从禽,无暂止息。有别业在昆明池南,自京城之外,西际澧水,鸟兽皆识之,每出则鸟鹊随逐而噪,野人谓之“鸟贼”。总章中卒,年九十余。此处在下暂将“鸟贼”此号的得来前挪了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