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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七月九日其二 ...

  •   许贵妃的坦白,那华丽宫装下包裹的惶恐与绝望,比任何直接的证据更令人感到压抑。她承认了使用幽萝草行巫蛊之事,动机清晰——为了那渺茫的生子希望,为了维系家族和自身的荣宠。然而,她声泪俱下地否认杀害张御医,那份濒临崩溃的惊惧,又不似全然作伪。
      “长期使用幽萝草……”回到公廨,方少卿沉吟着,翻开了之前太医提供的关于此物的详细记载。景尚书也凑近细看。卷宗上明确写着:“幽萝草,性阴寒,具微毒。少量偶用,或致心神不宁,多梦易惊。然若长期熏燃吸入其烟气,或微量持续内服,则易积毒于脏腑,损及神智,致幻、妄言、癫狂之症渐生……”
      “致幻……癫狂……”景海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微变,“父亲,方伯父,难道说……贵妃她可能是在自己都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毒杀了张御医?因为恐惧秘密被发现,在幽萝草的影响下,做出了极端之举?”
      这个推测,为许贵妃否认杀人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释。一个长期接触致幻药物的人,精神处于不稳定状态,在受到威胁时,完全有可能行为失控。
      与此同时,对那片关键银线布料的技术比对也有了最终结果。宫中顶尖的织造工匠与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尚宫被秘密请来,在反复比对锦云轩贡缎的独特织法、银线的捻制工艺以及那缠枝莲纹的细微绣工后,一致确认——此布料与两年前赏赐给许贵妃的那一匹贡缎,在经纬密度、银线光泽度以及一处极为隐蔽的、代表当年批次的内府标记上,完全吻合!而阎玥玥半年前得到的那半匹料子,根据内务府记录,其批次标记与这一片截然不同。
      物证确凿!属于许贵妃的银线布料,出现在了张御医遇害的水榭现场。线索仿佛一条条无形的锁链,最终都缠绕在了许贵妃那纤细的脖颈上。
      “看来……真相便是如此了。”景尚书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如释重负,“许贵妃长期私下使用幽萝草行巫蛊之事,精神已受侵蚀。张御医察觉端倪,前去询问,贵妃在药物致幻与极度恐惧之下,冲动毒杀了张御医。事后,她或许清醒过来,深知罪孽深重,难以隐瞒,故而……”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方少卿沉默良久,终于也沉重地点了点头。尽管许贵妃的遭遇令人唏嘘,但杀害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证据链已相对完整,他们必须向陛下禀明。
      “整理卷宗,将所有证据、证言、推论,详细列明,形成奏疏。”方少卿吩咐道,“明日早朝后,你我便联袂觐见陛下,陈明案情。”
      方皓和景海负责最后的文书整理工作。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勾勒出许贵妃从满怀希望祈求子嗣,到一步步坠入精神错乱的深渊,最终可能犯下杀孽的轨迹,方皓心中并无破案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他总觉得,那水榭中的谋杀,需要的是冷静的布置和精准的下毒,而非一个精神恍惚之人能完美实施的。那枚掉落的布料碎片,也巧合得像是故意留下的……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逻辑上也勉强说得通。
      夜色渐深,奏疏终于誊写完毕。只待天明,便可呈送御前。畅春园在夜色中沉寂下来,连虫鸣都显得格外稀疏,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结局而屏息。
      然而,命运再次展现了它诡谲莫测的一面。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低呼打破了公廨外的宁静。一名景尚书的亲随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部堂!少卿大人!不、不好了!绮霞馆……许贵妃……薨了!”
      “什么?!”此时整理完所有文书,正欲觐见陛下的四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说清楚!”景尚书一把抓住亲随的胳膊,厉声问道。
      “是……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发现的……说是……说是悬梁自尽了!”亲随哆哆嗦嗦地回禀。
      自尽?在这个他们即将上报,确定她为凶手的当口?
      方少卿和景尚书甚至来不及换上朝服,立刻带着方皓、景海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绮霞馆。
      绮霞馆内已是一片混乱与悲戚。宫女太监跪倒哭泣,侍卫们封锁了内外。贵妃的寝殿内,那曾经风情万种的许贵妃,此刻如同一块白布,悬挂在梁上,一身素白的寝衣,长发披散,早已气绝多时。殿内没有挣扎的痕迹,只有一张被打翻的绣墩静静地躺在脚下。妆台上,放着一封字迹潦草的绝笔信,承认了一切罪责。
      景尚书上前初步查验,确认系窒息而亡,符合自缢的特征。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方少卿面色沉重地审视着现场,一切都指向贵妃因罪行败露,畏罪自尽。
      方皓的心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他避开忙碌的众人,目光一寸寸扫过寝殿的每一个角落。在众人皆被贵妃遗体与绝笔信吸引时,他注意到,在靠近床榻内侧、被厚重帷幔阴影笼罩的地面上,似乎有几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碎屑,几乎与地毯的织纹融为一体。他不动声色地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那是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朱砂与某种腥气的味道,是绘制巫蛊图案用的那种液体干涸后碎裂的痕迹!虽然被匆忙清理过,但仍有遗漏。
      不仅如此,他的目光扫过床榻下方最深的阴影处,那里似乎有一小片不同于地毯材质的、近乎黑色的碎布,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丝扭曲的、用更深的线绣出的符文一角!
      这里……在贵妃“自尽”前,或者说,在她“被自尽”前,一定还发生过什么!那些巫蛊的痕迹并未被完全清除干净!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望向寝殿那扇雕花的门口。
      只见阎玥玥不知何时,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依旧是一身浅碧宫装,神情淡漠,仿佛只是路过,好奇地看向殿内的混乱。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悬梁的贵妃,扫过沉痛的方、景二位大人,最后,不偏不倚,正好与猛然回头的方皓,对上了视线。
      接触到方皓那锐利、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惊骇的目光,阎玥玥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惊慌。相反,她那总是没什么温度的嘴角,竟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她平日里那种标准的、无感情的浅笑。
      那是一个带着几分玩味、几分了然,甚至……几分难以言喻的、居高临下的嘲弄之意的笑容。如同一个超然物外的看客,终于看到了戏台上最“精彩”的一幕,而对台上演员那徒劳的挣扎,报以一丝怜悯的讥讽。
      仅仅一瞬,那笑容便消失了,快得仿佛是方皓的错觉。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悄然转身,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之中。
      方皓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凉。
      那微不可查的巫蛊痕迹……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许贵妃的死,根本不是结束。
      这金碧辉煌的畅春园,这歌舞升平的五十万寿,分明是一座巨大的、正在缓缓收拢的屠宰场。
      而那个看似无害的少女,才是执刀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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