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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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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韵五岁那年,她的窗外长着一株朱瑾,血红色的,纤细的花蕊蔓蔓地伸出来,浮着金色的花粉。
那时候她不知惜花。摘了肥腴的花头捧在手里,适逢他父亲遣人来接她去酒会,抱她上车的那刻,花朵脱手落地,她歪斜身子伸张去够,指尖正要碰到花瓣时却被抱回去。
按住她的应该是他父亲的秘书,那时候她对年龄还没有多大的概念,只知道是一个要叫叔叔的男人。
“端坐好,车要开动了。”
司韵还来不及挣脱,车门已经上锁。前面司机偏头笑着和他攀谈:“你这么年轻女儿都这么大了?”
“不不,司总他家小囡。”
随着话音落下,车窗外的树木开始缓慢后退。那一刻司韵挣开钳制,反跪在真皮车座上,眨着眼睛往外看。
或许得巧,车轮恰好碾过朱瑾花的正中,花瓣贴着地面,薄薄巧巧的一片,细长蕊早已折损了,不知脱落到哪里去了。
只有那一抹血红还鲜亮着。
车子停稳的那一刻,跳入司韵脑海的就是这个场景。
不知为何,经年的记忆放在此刻却特别深厚,眼睫攒动的那一刻仿佛当年的声、色、味全都压回来了。
司韵恍惚了一下,他父亲的秘书着一身黑衣朝他走来,背景雾蒙蒙的,视线望不透。
贺峻诗候了一会儿,车里的人不动。她看着车里的人歪着头,沉沉的样子,犹如一只折颈的天鹅。犹豫了一下,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车窗。
这一下才是把司韵惊醒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惚间好像在做梦。
她下意识掩了掩身上黑色大衣的衣角。脑海里却浮现起大衣挂在衣柜里的场景。
司韵轻轻偏了一下头,像是要把那个场景逐出去。
推开车门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色彩又扑回来了。
贺峻诗本能地想扶撑她一下,看她走路还算稳,生生扼住了手腕。
“司小姐。一切都准备好了。”
司韵这才仔细看了眼女人,她恍惚间看到的那个着黑衣的人影是她。也是他父亲的秘书。
司韵颔首。
贺峻诗跟在她后头走着,将要迈上台阶时,听到司韵问:“记者,来了吗?”
贺峻诗还是本能地用工作时惯用口吻,像回敷她父亲那样:“余京晚报已经就绪了。”
余京城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余京城前十名企启诚科技法定代表人司诚的追悼会,怎么会没有记者到场。
贺峻诗用的“就绪”这个词儿巧妙,司韵心下了然。余京晚报是请来的媒体,是喉舌,但必定免不了其他闻声而来的蝇虫。
司韵点头。贺峻诗又开口:“追悼会结束后,启诚科技的清算管理人和司先生的律师会等您见面。”
司韵慢慢呼出一口气,回答时声音却比贺峻诗预想的平静:“我知道了。”
余京七慧山殡仪馆大礼堂。
七公里外就是瓮林园赫赫有名的富人区。此时,洁白的复试楼宇外停满了各色低调显赫的车子。
此时二楼。
司韵站在窗边,拨开落地窗帘往外看,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再往远处看去,就是雾雾霭霭中朦胧着的山。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击中她。她想,边月去世的时候,她伏在司诚肩头上看到的,大概也会是这个高度。
望着望着,眼前的远山和近处的人面重合在一起,她的影子叠在远山的轮廓上,她下意识想躲避开自己的面孔。手下力道松开,厚重的窗帘按照惯性原路返回。
那朵压扁的红色朱瑾又浮漫上来。
或许冥冥之中,从七八岁开始接触美术,油画、水彩、珠笔……她偏爱用红色。
“司小姐。”
司韵回神,眼神聚焦,贺峻诗递上给她的外衣。是提前准备好的,这种场合要穿的衣服。
“还有十分钟仪式就要开始了。”
司韵无声点点头。
这时候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身形纤瘦的女人款款走进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身黑衣,面色沉重。司韵望过去,眼神敛了一下,脑子试图搜面前女人的身份和名字。
“阿韵。”女人声音很克制地叫她名字。
房门被贺峻诗从外部带上了。
司韵还未开口,前面的女人坐在她身前的沙发上,来捉住她的手:“你裴叔叔走不开,先让我来看看你。”
司韵记起来了,裴元礼,她父亲的商业伙伴。一次她从英国休假回家,司诚抽不开身,委托正在机场的裴元礼接的她。面前的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最难风雨故人来。司韵首先按照礼节道谢,之外有多了一丝宽慰。
“司诚大哥……”裴妻本想说些什么,话到一半又堪堪收回去,“阿韵,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找你裴叔叔和我。”
司韵木着眼睛点头。
这时正好门被敲响了。是贺峻诗的提示,时间到了。
裴妻勉强弯了一下嘴唇,虚扶着司韵站起,指尖还松松搭在她的手上,“走吧,我陪你下去。”
外面的声响蔓延进房间,司韵听着那声音,不动声色吊了一口气。
司韵站在亲属席的位置,一身黑衣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她没有哭,只是觉得浑身发冷,从内到外的冷,力道正在慢慢从身躯上褪去,手里的白菊梗将要捏不住。
耳边是低沉的哀乐,眼前是司韵那张带着过分平静笑容的遗像。不知道为何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司诚脱掉了惯常他戴的金丝框眼镜。
没有眼镜的遮盖,司诚眼角那条细纹显得深更长了一点。
那副眼镜去哪里了?司韵惊觉,一种无法命名的遗失感从后背丝丝缕缕地漫着她。
“节哀。”
司韵看着眼前来吊唁的人,慢慢回神。
哪里去找寻什么眼镜呢?人从那么高的楼上坠下来,骨肉都碎成那样了,哪里去找什么眼镜呢?
来吊唁的人比想象中少。几个父亲多年的老友上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叹口气,说一句“节哀”,眼神里除了悲痛,更多是一种物伤其类的仓惶。更多是一些面目模糊的身影,鞠躬,离开,动作流程化,不带什么感情。她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与其说是来悼念,不如说是来确认一个时代的结束。
余光中,贺峻诗向她走过来,面色冷峻,司韵心里一紧。
女人伏在她的耳边:“司小姐,外面来了几个供应商。”
司韵听着,眉梢一跳。
下一秒,司韵强撑着挺直脊背,轻声交代:“派人拦住了。所有、一切等仪式结束再说。”
贺峻诗奉命而去。
哀乐在大厅缓缓流淌,司韵在众人的目光中迈到台前。
“各位长辈,各位亲友,感谢你们今天能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
“站在这里,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不是他最后憔悴的样子,而是很多个普通的晚上。他下班回来,总会先到书房,在那张旧藤椅上坐一会儿,对着墙上那幅《富春山居图》的复制品出神。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在看山里的安静。
“我父亲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追求一种“安静”。他相信做事要脚踏实地,相信诚信比聪明更重要,相信只要把产品做好,市场自然会给你回报。他用了三十年,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他的事业,也为我们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安稳的天空。
“直到最后这段时间,风浪来得太快,太急。我曾经很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沉默,为什么总是皱着眉……
司韵定了一下,看着下面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木然的、讷然的、面无表情的、或许里面也会有几个真正在缅怀和哀悼的吧。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讲得太多了。
司韵留到哀悼会结束之后,大多数人已经离去,大堂里留下几个工作人员。
她看着成圈的洁白菊花,久久出神。
贺峻诗步履匆匆朝她走来。
“司小姐、”一句话话还没讲完,她的声音就被身后的男声打断。
“久仰司小姐大名。”
司韵顺着声音抬头望去。
眼前的男人中等个头,微胖,戴着一副眼镜,笑眯眯的样子,背着手逆着光向司韵这边走来。
门外大片的日光照着,司韵不禁眯了下眼睛。
她随即意识到这是贺峻诗刚才提到的债主,身体险些撑不住,但还是稳下神,开口语气还算平静:“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男人笑意更深了,拿一手胖胖的手在空中划了两下,道:“不不,就在这儿吧。”他的目光在司韵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后的遗像上。
照片上的司诚,永恒地笑着。
男人像是要强调什么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就在这里吧,都能听到。”
男人不知从哪里里掏出一份文件来,没有走向前,而是递给身边的贺峻诗。她心领神会,结果,转而走向前递给司韵。
司韵结果低头讷讷地去看上面的字符。有一霎那,上面的字符对她来说失去了一切含义。字符就只是字符。
那是一份供货合同。甲方为启诚科技,乙方是一个她略有耳闻的建材公司。她翻到合同的最后一页,看清应付款项。那一刻她有些耳鸣。
眼前的男人干巴巴地笑了笑,“司小姐可看清了?”
司韵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先生,你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我父亲的清算管理人。”
男人笑意更深了,反而松了松语气,“忘记介绍,我姓林。”
司韵没有接话。
刚刚她看到合同的乙方法定代表人签字不是这个姓。
男人似乎看清她的疑惑,讽刺地笑了笑,“司小姐真是天真,有哪条法律规定必须由法定代表人来讨债了?法代忙着谈生意呢,没功夫来见司小姐的花容月貌。”
最后这句话,轻慢又浮挑。
司韵皱眉。
“林先生,你要讨债,不该来找我,清算管理人会和你谈的。”她重申。
这时,贺峻诗看了一眼司韵。
那位林先生笑了一下,“司小姐真是温室里的菟丝花,不愧是搞艺术的理想主义者。”男人自顾找了个位置坐下,“你以为世上何事都有法律保障,走完漫长的破产清算程序,那么多债务人,你以为凭借司家的家底,能填的完窟窿。”
最后这句慢慢悠悠从他嘴里脱出来。
“既然这样,令尊又如何舍得千金小姐吃苦头呢?”
司韵猛地抬头看向他。
林先生好整以暇地迎着她的怒目。
突然说:“司小姐这副模样,应该不愁没钱赚吧。”
这句话听得在场的两位女士皆是眉头一皱。
言外之意,挣钱容易,就看想怎么挣了,站着挣,抑或躺着挣?
“司家怎么赚钱,想必还轮不到林先生来关心吧。”
司韵还不及反应,一道声音缓缓从门厅外响起。
帷帘微动,外面好像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