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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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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大雪纷飞,华南地区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赶着早班车的过路人喝着凉气,不时抱怨两句冻死了之类的话。
太阳躲在云后无忧无虑睡着懒觉,天阴沉沉的,连风都是刺骨的凉。
时澜穿着黑色羽绒服,两只手在口袋里插着,漫无目的的踢着面前柏油路上一块小石头。这天冷的不像话,他把帽衫松松的戴在脑袋上,前额几缕碎发被压下来,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面前是一扇掉了漆的铜色大铁门。
华昌市平都监狱几个大字刚贴上去的时候还专门镀了一层鎏金,就贴在冷冰冰的铁门外面,平添一股威亚的气势。
如今被风雪摧残了好多年,褪了颜色,只剩下逼人的凉意。
路过的行人脚步匆匆,低着脑袋从门前走过,似乎从未有人注意到过这个不起眼的铁门。
“哎!小伙子!又来啦?”门外保卫亭里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从玻璃窗里探出头来,朝时澜扬了扬脑袋,随后跟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警员说:“这傻小子,今年都来了好几次了。”
起初老警员发现时澜的时候,他个子还没有这么高,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让人丝毫看不出他还没成年。
几年之前,这个老守卫也还是个雄心壮志为国家警察队伍光荣奋进的男人。
后来在这个门卫处坐久了,不知是不是受到狱中那些绝望与失望的感染,他渐渐的不再追求什么。
每年每天来监狱门口的人有时很多有时很少,大都是过眼云烟,可他却对时澜记忆犹新。
因为他也算陪着他走完了最关键职业生涯里的几年。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监控里。
灰色的屏幕闪着不清晰的噪点,声音吵吵闹闹,有几个一起入狱的都有家人来探望最后一眼,哭声,喊声,像利剑似的摩擦变得刺耳。
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佝偻着腰,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自言自语。
一个小男孩笔直的站在一边,脸上沾着灰,眼睛低垂着,尽力的往远离男人的位置挪动。
旁边看守的警卫猜测两人的关系或许是父子,可感觉疏离的过了分,男孩明显惧怕这个男人。
直到男人挥了挥手,叫他过来。
男孩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监控里只能看见男人表情突然变得狰狞,铁青的脸顿时变得凶狠无比,音调提高,骂了句什么,老警官那时候没听清楚。
下一秒他心里一惊。只听“啪”的一声,男人高高扬起胳膊打在了男孩脸上,动作娴熟,早已习惯了似的。
再后来男人被看守制服。
男孩面无表情的看着,抬起手擦去了嘴角血痕。
时过境迁,监控里的小男孩从屏幕跳了出来,但他眼底那种克制与隐忍下的狠厉却从未变过。
以至于每次时澜出现在监狱门口时,老警官总能第一个认出他来。
他看向时澜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年长者对社会叛逆青少年的忧虑。
监狱里的事他见多了,就更担心这种原生家庭不好的孩子会走他父母的老路,于是多说了两句:“你妈在吗?叔找你妈聊两句行吗?”
老警官已经措好了词,打算跟这小孩的家长长篇大论一番家长缺乏对孩子的关爱会造成多么严重的社会后果,以及对孩子的心理会有多么严重的创伤。
时澜一脚踢开那块小石头,终于抬起头来:“不在。”
他瞳色比大多数更淡一些,看什么东西都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的感觉,眼尾细长,鼻梁挺直,还没褪去稚嫩,但是三岁看老,老警官不由感叹,这孩子确实帅气逼人。
这模样要是再不管管,以后到了社会上是要惹出大麻烦的!
而且他听同事说起过这个孩子,他爸在监狱里服刑,亲妈好像是生病去世了,挺不容易的。
现在的青少年本来就情绪不稳定,更何况是这种原生家庭悲惨的能写出一本《活着》的小孩,很容易心理扭曲的。
但是监狱不让无关人员逗留,监控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作为门卫,他必须得赶他走。
他看着小男孩,于心不忍,跟旁边的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不你来赶吧”,怎知年轻警员一个转身背了过去,留下一个潇洒背影。
沟通失败,老警官只能讪讪的从玻璃窗探出头,朝时澜道:“要不……你进来坐会儿?”
不站在监狱大门口就不算有危害社会安全嫌疑了吧。
“这里头暖和,外头多冷啊。你看,我这还有书呢,年轻人就得多读书是不是……”他随手举起手边一本书朝时澜晃了晃,想着还是得靠教育改变一个小孩受伤的心理,毕竟知识改变命运。
时澜盯着他手上那本《活着》,慢慢眯起了眼睛。
这是怕他要去死了吗?
雪越下越大,黑色的帽衫渐渐染上了一层白,时澜扯了扯嘴角,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从口袋里伸出手缓缓关上了老警官往外探出头的玻璃,关到一半顿了顿,没什么语调的说:“您自己留着读吧。”
然后啪一声关掉了窗户。
他把手重新缩回口袋里,转身离开了这片他人生中最灰暗也是最不想要公之于众的地方。
离开之前,他又瞥了一眼那扇破败的铜色大铁门,没人看见他眼底那片阴郁,像这天肆无忌惮钻进人们袖口的风一样凉而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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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铁门开启又关闭,行人步履不停,转角面包店的烤肠香飘来,距离平都监狱八公里之外,坐落着一座上了年纪的公寓楼,楼层不高,没有电梯。
因为是老小区,烟火气满的快要溢出来,里头的人大都互相认识,一到晚上公园广场挤满了人,有溜冰的小孩,也有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男男女女齐聚于此,散步闲谈好不自在。
“对三!”祝苑嚣张的甩出两张牌,一脸得意的抬起眼来瞅了瞅对面的两位,“不是吧?这都要不起?”
她晃了晃手里仅剩的两张牌,欠欠的说:“不好意思啊各位,就两张了,不要我可跑了啊,有牌就别藏了,现在出还来得及啊。”
对面坐着的,一个是隔壁张婶家刚上初中的小儿子,正值叛逆期。
他穿着印着孤勇者歌词的蓝色外套,看上去颇为滑稽。
自从祝苑有一回碰到张婶家暴现场,将他从张婶手中解救出来以后,这小孩就铁了心的要认祝苑当大哥,说是要誓死跟随祝苑。
另一个是祝苑的好朋友姜甜,跟她一起上初中又一起上的高中,就是那种死了都要先把自己跟闺蜜的聊天记录删干净才能瞑目的关系。
“哎祝苑,前几天开家长会你妈是不是又没来啊?班主任还找我说你这事来着,问我你是不是你没人管。”姜甜一边看着手里的牌,一边跟祝苑讲话。
祝苑撇了撇嘴:“她给时澜开家长会去了呗,给他开能被夸成花,说她教子有方,给我开被讲的抬不起头,你说我妈选哪个。”
姜甜丝毫不拖泥带水:“选时澜。”
“去你的。”祝苑给她脑门来了个爆栗,“你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钱小前!”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突然从四号楼三单元六楼传出来,“回来吃饭!”
几个人就坐在小区楼下小花坛中间亭子里,声音一清二楚的全都跟着风飘进祝苑耳朵里。
祝苑捏紧手里最后一张牌,直勾勾盯着钱小前,仿佛在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这把打完就敢走你试试看。
钱小前被他妈那一声河东狮吼吓得肝都颤了一下,看着自己手里这一把毫无逻辑毫无章法甚至狗看了都摇头的一副牌,又跟旁边同样是农民的姜甜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慢慢将手中的牌扣在桌子上,说“姐,我妈找我了。”
祝苑啪一声把牌撂下:“钱小前!你找打是不是!还说什么誓死效忠,想当初我把你从你妈手上救下来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想回家啊!”
姜甜一把搂住祝苑的腰,手脚并用才总算把她压制住:“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婶一分钟之内看不见钱小前就直接全军出击,到时候又看见你带着人家在这打牌连你一块揍。”
钱小前抱头鼠窜,一边跑还不忘一边着补:“姐我绝对不是输不起,我真的效忠你,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除非我妈叫我回家吃饭!”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回家吃饭,祝苑更是生气,这辈子都不想回家吃饭了。
故事的开头还要从这次期中考试说起。
高二开始就要进行分班,所以这回期中考试算是一次比较重要的分水岭,基本上就决定了接下来要侧重学习的科目,没必要搂着九科学了。
可祝苑考出来的成绩,九门学科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一样的烂。
正当大家都心满意足的决定自己未来的选科时,只有祝苑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嘶,选文科吧,理科也没低多少分。
选理科吧,这文科也还行。
祝苑这孩子天生就有一种从容不迫,自信优雅的气质,坚定的信奉着天生我才必有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道理,对待任何事情都无比的乐观积极,始终恪守八字箴言:
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以至于当她拿着那张倒数第三的成绩单胸有成竹的回到家,将正在做饭的祝梅从厨房里拉到沙发上,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她研究了好久已经蹂躏的皱皱巴巴的成绩单,询问祝梅的意思时,忽略了祝梅表情肉眼可见的从女儿回来啦到祝家要亡。
对于祝梅这个当妈的来说,祝苑拿着这张成绩单过来义正言辞的问她选科的事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好像在说,我就考这样了你能咋滴。
不出所料,在祝苑惊恐的目光下连人带成绩单都被祝梅给赶了出去。
深冬的气温直逼零下,尽管祝苑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严实,还是有些不懂事的凉风丝丝缕缕的从缝隙里穿进来。
她纤细的脖子上围着一个红色针织围巾,针眼织的很密,能抵挡大部分的风霜,上面装点着用心勾勒的花纹。
“要不咱也回家吧。”姜甜劝她,“又冷又饿的,你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祝苑蹙眉,斩钉截铁:“不回!”
“我今天可是受了奇耻大辱,你居然还让我回去投降,我今天就算是冻死,饿死,也绝对不会回去!”祝苑两个胳膊抱在胸前,小声抱怨:“亏我还好心拿着成绩单回来找她商量。”
姜甜无奈的说:“祝苑啊,你是真缺根筋啊,你那成绩能看吗你就敢在阿姨面前晃。”
祝苑一脸不解:“那咋了,成绩差难道就没有拿回家的权利了吗?成绩差难道就要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拿成绩评判一个人的好坏!迂腐!”
姜甜总是能被祝苑一口舌战群儒的好口才整的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世界上到底有何方神圣才能降的住她。
光秃梧桐树后的阴影里,黑衣少年踩着积雪走近。他走路的姿势像在丈量什么,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地面上凸起的井盖,黑色羽绒服掠过结霜的灌木丛时发出簌簌的响动。
祝苑心里堵得慌,正滔滔不绝跟姜甜抱怨,没有注意到姜甜的视线已经落了在三米开外的长椅旁。
少年摘下鸭舌帽的动作让一缕黑发滑落到额前,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祝苑。”一道低沉又透着少年气的声音伴着凉风传来,把温度拉的更低。
他身上虽然裹着刚从房间里出来余留的丝丝暖气,但浑身上下依旧给人一种无法靠近的疏离感,穿着一身到小腿的长款同色羽绒服,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黑夜中。
他垂眸朝祝苑的方向扫了一眼,瞳孔里映着远处亮起的路灯,淡淡开口:“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