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解》酒酿喵

1、灰烬

　　天顺十四年冬
　　金陵城裴府 疏桐苑
　　夜色如墨，四下阒寂。一轮冷月孤悬中天，月光穿过雕花窗棂，碎成一片片冰凌，悄无声息地铺在冷榻前。寒气顺着木纹弥漫开来，夹杂着残桂的冷香，呼吸间皆是凉意。偶有寒鸦掠影，划破这一潭死寂，更添几分孤绝。
　　火是从苑内正屋悄无声息地烧起来的。初时只是一点猩红，像夜枭的独眼嵌在墨色里。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那猩红便胀成了赤蟒，吐着信子舔过一间间房屋。夜风过处，吹不尽这燎原之势，反添其威。门扉窗棂在火海中发出最后的哀鸣，间或有梁柱轰然折断，扬起万千流萤般的火星。炽风卷着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挟带着檀木、锦缎与未知一切焚身的焦香，热浪所及，连空气都为之扭曲震颤，望去如隔琉璃。浓烟与火相互交缠直贯星斗，连那轮清冷的明月，也被熏染成了将坠的血色残珠。
　　裴清风被浓烟呛得昏沉，只觉得身子一轻，似一片残叶被人从背后猛然推出。灼热的气浪在身后咆哮，他踉跄着扑入冰冷的夜风中，回头时，只看见那道朱漆木梁轰然断裂，带着万千火星，如赤龙般垂落，彻底封住了来路。方才那只将他推出的手，已湮没在烈焰之后。少年跌坐在地，衣衫被燎出焦黑的洞，掌心按在雪水初融的泥土上，刺骨的寒。他仰着头，喉咙里堵着烟灰与喊不出的名姓。热风卷着灼烬的气息，扑打他年轻的脸庞，那是一种混杂着木樨香——那是他自幼嗅惯了的、书房里惯点的香——与皮肉焦糊的，可怕的气味。
　　琉璃窗在火中迸裂，其声清越，宛如碎玉。冰凉的夜露混着飘落的灰，沾湿了他的睫毛。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地上，像一幅未干透便被胡乱涂抹的墨戏。方才那一推的力道，还残留在背脊，不重，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将他从炼狱，推回了人间。
　　“走水啦——走水啦——”
　　“快，快灭火… …”
　　呼喊声、锣鼓声撕裂了夜的喉咙。
　　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乱得像被捣了巢的蚁。木桶、陶盆、牛皮囊，凡是能盛水的物什都叮当作响。井台边挤满了人，水桶坠下去时辘轳发出吃力的呻吟，提上来时已溅了大半。不久衙役们带着水龙车碾过青石板，那龙张着大口对准火海。十数位壮汉分站两侧，拼命压动杠杆，龙身剧烈颤动，突然喷出一道强烈的水柱。喷涌而出的水撞上狂暴的烈焰，发出嗤嗤的惨叫，瞬间腾起的白雾宛如喊冤孤魂，让人胆战心惊。
　　天边终于慢慢透出亮光，火光虽熄，余烬犹温。
　　整个疏桐苑已是残垣断壁，缕缕青烟固执地缠绕扭动，仿佛枉死之人不甘的灵魂。零星火苗还在不时噼啪作响，昔日雅致清幽的院子如今只剩遍地焦黑的骨骼，狰狞地刺破晨曦。裴清风孤身站在废墟间，手里捏着一个鼓面焦黄的拨浪鼓。舞勺之年却要面对满目疮痍，单薄的身躯像即将被风吹折的芦苇，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空洞得映不出丝毫天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满是泥泞的衣衫上有被火星燎出的破洞，也有救火时留下的水渍，紧紧贴在尚未长成的身躯上，更显伶仃。鼻腔里充斥着木材、织物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混杂着一丝……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肉类的焦臭。这气味无孔不入，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就在这时，几个黢黑的身影，抬着一副用明显是临时寻来的、沾染了污渍的白布覆盖着的担架，步履沉重地从那片废墟的深处走出来。白布覆盖下的轮廓，僵硬而扭曲，显露出人体的形状，却再无生机。
　　风吹过，掀起白布的一角。
　　只一眼。
　　就那么一眼。
　　他看见了——一只焦黑蜷缩的手，指节怪异地支棱着，无名指上，却还牢牢套着一枚被熏得发乌的翡翠指环。那是母亲从不离身的东西，是父亲当年亲手为她戴上的。
　　“阿娘——！”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不似人声，更像是濒死幼兽的哀鸣。
　　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离他远去，世界变成一片嗡鸣的空白。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那片焦土，那些抬担架的人，那覆盖着至亲的白布……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向他兜头罩下。他试图向前伸手，想去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虚空。
　　紧接着，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漫上来，淹没了他的意识。
　　少年身子一软，像一片失去了所有依托的秋叶，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倒在满目疮痍的故园之上，倒在至亲新丧的彻骨寒凉之中。旁边有人惊呼着冲过来，嘈杂的人声这才重新涌入这片死寂的空气，却再也唤不醒那双刚刚失去一切光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