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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暮色迷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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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英语课,像是被栎海港特有的潮湿温热浸泡过,空气里浮动着懒洋洋的困意,连窗外偶尔掠过的海鸥身影都显得慢了几分。
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被窗格分割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起舞。英语老师周女士是一位声音柔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教师,正不疾不徐地讲解着定语从句,语调平缓得像一首催眠曲,每一个单词都仿佛带着让人眼皮发沉的魔力。
悸满羽坐得笔直,纤细的指尖握着笔,努力在笔记本上留下工整的痕迹。她需要专注,需要将思绪牢牢钉在这些陌生的语法结构上,才能暂时忽略胸口那熟悉的、如同被温水浸透的海绵轻轻压迫着的憋闷感。然而,窗外隐约传来的海浪低吟、渔船偶尔的汽笛,以及体内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时不时传来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早搏,还是让她的精神线绳偶尔松弛,思绪飘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
她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瞥向身旁。
司淮霖依旧塞着一只耳机,白色的细线从耳廓垂落,蜿蜒没入校服领口。另一只耳朵露在外面,耳廓的形状干净利落。她一只手随意地撑着下巴,视线落在英语书上,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敲击,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应和着某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来自耳机内部的鼓点或旋律。她那本边角有些卷起的化学选修题集被妥帖地收在抽屉里,此刻倒是一副勉强给英语老师面子的、半专心听讲的模样。
前座的许薇烊偶尔会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飞快地回过头来,对悸满羽眨眨她那标志性的大杏仁眼,长而翘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着“好—无—聊—”,然后又迅速转回去,拿起印着卡通图案的荧光笔,在课本上划下重点。语文课代表的职业素养,在这种理科班的英语课上,依然倔强地维持着。
教室的后排区域,则是另一番景象,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胖哥,胖哥!还有存货没?顶不住了,这从句绕得我头晕眼花,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一个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焦躁的声音传来,是那个被叫做“飞神”的李铭。他半个身子都快探到同桌那边去了,体育生的长手长脚在狭小的座位间显得有些委屈。
他的同桌赵范,一个脸圆圆的、体型微胖的男生,此刻正像一只谨慎的仓鼠,偷偷从书包夹层里摸出一包独立包装的葱香小饼干。他动作敏捷地撕开包装,迅速塞给李铭一块,自己嘴里也同步塞了一块,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一边含糊地嘟囔,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紧张:“铭哥,你小点声……最后一包了,我这‘课堂吃播’再开下去,老班下次就不是请喝茶,得请我吃‘竹笋炒肉’了。” 他圆乎乎的脸上表情丰富,带着点天然的憨厚和极易被威胁的胆小。
李铭接过饼干,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像是完成了某种能量补充仪式,满足地吁了口气:“活过来了!谢了胖哥,你这比三合一速溶咖啡管用十倍!”
坐在李铭前面的左叶闻声转过头来。他戴着黑框眼镜,个子在男生里确实不算高,脸上带着惯有的、属于“游戏高手”的促狭笑容,推了推眼镜:“得了吧飞神,你那是饿的吗?你那是看英语字母跟看摩斯密码似的,大脑直接启动休眠模式。上次月考咱俩赌的,赌注是什么来着?谁分低谁叫爹?哎,我这记性,最近打游戏太多,有点不好使了。”他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眼神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左叶你个‘大佐’!少在那儿阴阳怪气!”李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赶紧压低声音,“下次!下次月考!我绝对超你十分!叫你嚣张!”
“十分?”左叶嗤笑一声,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先把主谓宾和定状补的位置搞搞清楚再说大话吧。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你准备什么时候履行赌约?我可等着呢。”他说完,也不等李铭反驳,利落地转了回去,手指立刻在桌洞下飞快地按动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又在与他手机里的游戏世界奋战。
而坐在左叶斜后方的杨吴,人称“凯爹”,似乎完全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正低着头,用笔在一张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似乎是某个游戏英雄的技能连招顺序,表情专注又带着点抽象的兴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英语老师周女士似乎对后排这片“活力四射”的区域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扶了扶眼镜,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平静地扫过那片区域,并没有刻意点名。然而,那无形的威压还是让窃窃私语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顽固的海风声。
悸满羽静静地听着,看着。这个名为高二六班的集体,和她以前待过的任何重点班都不一样。这里没有那种被升学率压得喘不过气的、近乎凝滞的紧张感,也没有人人自危、埋头苦读的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糙的、鲜活的、甚至有些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他们会在枯燥的课堂上寻找自己的乐趣,会为了零食进行“地下交易”,会毫不留情地互相调侃拆台,也会在触及底线时默契地一致对外,或在老师目光扫来时瞬间集体装出乖巧的模样。就像一片未经修剪的野草地,品种杂乱,高矮不一,却都拼命地向着阳光伸展,充满了蓬勃的、喧闹的生机。这生机过于旺盛,甚至让她这颗习惯了安静和疏离的心,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却又奇异地被吸引。
当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尖锐响起时,一天的校园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如同炸开的锅。收拾书包的哐当声,约着去球场争夺最后一点夕阳的呼喊声,讨论晚上去谁家一起抄(“借鉴”)作业的窃窃私语声,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汹涌地冲向教室门口。
许薇烊一边灵巧地将她那头微卷的长发重新梳理了一下,用一个漂亮的发圈束好,一边对悸满羽说:“满羽,明天见哦!记住啦,要是12班那群不长眼的再找你麻烦,一定告诉我!看我不念得他们怀疑人生!”她挥了挥小拳头,身上那股清甜的果香随着动作淡淡散开。
“嗯,明天见,薇薇姐。谢谢你。”悸满羽点了点头,对于这份过于热情却真诚的维护,她仍在慢慢适应。
她看着同学们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而安静,只剩下歪斜的桌椅和满地的纸屑。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却也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拖延。
姑姑早上送她来时,确实随口说过,放学让她自己回去,还叮嘱她“这么大个人了,该记得路了”。可早上坐在姑父那辆破旧摩托车后座上,浓烈刺鼻的汽油味混杂着海风的腥咸,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眼花。加上初来乍到的全然陌生感,以及身体深处不断传来的、提醒她与常人不同的微弱警报,她根本无暇,也无力去分辨那些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纵横交错的巷口。她只模糊记得摩托车似乎颠簸着拐过了几个弯,穿过了一条人声鼎沸、充斥着鱼腥味和讨价还价声的早市,然后……记忆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
她抱着显得有些沉重的书包,独自一人踱步到校门口。夕阳正在迅速下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又即将逝去的橘红与紫灰。海风变得大了些,带来了更浓郁的、属于大海的咸腥气息,也带来了远处归港渔船的汽笛长鸣。学生们像归巢的鸟儿,欢快地、熟稔地散入小镇那些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人影迅速变得稀疏,喧闹声也渐次远去,最终只剩下风吹动地上落叶的沙沙声。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几条通向未知方向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的小路,一种熟悉的、冰冷彻骨的无助感,如同涨潮的海水般,一点点漫上心头,淹没了四肢百骸。就像半个月前,被父母亲手“放置”在栎海港这个陌生的“原点”时一样,她再次迷失了方向,成为了一个坐标不明的点。姑姑此刻大概正在家里,围着她那个读小学三年级、备受宠爱的亲生儿子转悠,操心着他的吃喝作业,自然不会有丝毫闲暇,想起她这个“外人”是否认得回家的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那是生理和心理双重压力下的抗议。她用力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决定凭直觉选一个看起来稍微眼熟的方向走走看。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就在她犹豫着,刚迈出迟疑的、仿佛有千斤重的第一步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一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正从校门后侧不远处、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偏门里走了出来。
是司淮霖。
她比大多数学生走得都晚,背上不再是那个看起来空瘪的普通书包,而是换成了一个黑色的、略显陈旧的帆布包。背包看起来比平时上学用的要鼓囊许多,形状也有些奇特,底部方正,上部圆润,隐约勾勒出类似琴盒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像是要去赶赴某个重要的、不为人知的约定,又像是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自然地避开主流的人群和目光。
司淮霖似乎也没料到,在这个时间点,这条她通常用来避开熟人、相对僻静的后门小径上,竟然还会有人停留。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如同敏锐的雷达,瞬间便与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抱着书包、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的悸满羽,撞了个正着。
她急速行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清醒而锐利的黑眸,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被水洗过的曜石,格外清晰地映出悸满羽孤单的身影。她看了看悸满羽,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声的校门,英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像是在快速分析着眼前的情况。
“迷路了?”司淮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结束一天课程的、淡淡的慵懒,以及那份她特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直截了当的敏锐。
悸满羽像是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人察觉的脆弱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一股混合着羞赧和难堪的情绪涌了上来。在她面前——在这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一切的司淮霖面前,露出这种近乎愚蠢的无助,让她觉得格外狼狈。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更多声音。
司淮霖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类似于“别担心”的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能伤人的嘲笑。她只是抬起手,用拇指干脆利落地朝与自己来时方向相反的、一条狭窄的巷口指了指,语速平稳地描述:“那边,穿过两个巷子,第二个路口不要拐弯,直走,能看到一个小市场,门口有棵半枯的石榴树。从市场右边绕过去,然后沿着海堤一直往前走,别下堤坝。大概走五六分钟,能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榕树,树枝都快伸到海里去了。从榕树左边那条下坡路进去,看到一片灰瓦房顶的院子,最外面那家就是。”
她的语速不算快,描述得甚至算得上清晰,尽力用了容易辨认的标识。然而,对于初来乍到、方向感本就薄弱的悸满羽来说,这些陌生的地名和弯弯绕绕的指示,依旧如同天书。她努力在脑海中构建着路线图,却只觉得一片混乱,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更加明显的不确定和茫然,抱着书包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司淮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困惑,以及那副仿佛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单薄而无助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傍晚的海风更大了些,吹得她敞开的校服外套衣角翻飞,也拂动着她额前那些不听话的碎发。暮色在她身后铺开,如同巨大的、正在缓慢落下的幕布。
然后,她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是一缕烟,瞬间就被海风吹散了。像是某种无奈的妥协,又像是某种她自己也没完全理清的、下意识的决定。
“算了,”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跟我走吧,顺一段路。”
说完,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悸满羽是否同意,是否跟上,便径直转过身,朝着她刚才指的那个巷口走去。那个黑色的、形状奇特的帆布包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勾勒出利落而坚韧的线条,在暮色中仿佛一个沉默的、承载着秘密的符号。
悸满羽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又似乎随时会融入昏暗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麻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却又奇异地,从深处渗出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她来不及细想这复杂情绪的来源,也顾不得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矜持,几乎是出于本能,连忙抬步,有些匆忙地、一瘸一拐地(脚踝还在隐隐作痛)跟上了前方那个高挑的、仿佛永远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的身影。
司淮霖的步伐依旧很快,步幅很大,但她似乎有意无意地调整了节奏,并没有刻意甩开身后这个突如其来的“同行者”。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穿行在栎海港逐渐被暮色笼罩、开始零星亮起温暖灯火的小巷里。海风变得更凉了,裹挟着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和饭菜的香气,与始终挥之不去的、属于大海的鱼腥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海边小镇黄昏时分独有的、复杂而真实的人间味道。
悸满羽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司淮霖背上那个特殊的帆布包上,看着那里面隐约勾勒出的、类似琴盒的轮廓,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司淮霖特意绕到僻静的后门,选择这条鲜少有学生走的小路,或许根本就不是偶然。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以及她此刻明确的方向感,都隐隐指向一个事实——在她放学的日常之后,存在着一个与普通高中生截然不同的、属于她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世界。
而自己这个意外的、迷途的闯入者,是否在不经意间,已经笨拙地、贸然地,触及了她那安静而独立的世界边缘,一个本不该被外人窥见的、寂静的角落?
这个认知,让悸满羽的心跳,在暮色和海风中,漏掉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