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盛夏和她》sy竹言

1、第一章 初夏·遇见风的形状

　　第一章初夏·遇见风的形状
　　高二开学的那天，阳光浓烈得像打翻的蜂蜜，黏稠而金黄，透过教学楼旁高大的香樟树叶，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晃动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被晒焦后特有的青涩气味，混合着暑假最后一丝慵懒与新学期隐约的躁动。
　　顾星辰抱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画具箱，肩上的帆布包里还斜插着几卷画纸，踉踉跄跄地在新分的文科班教室门口张望。她的短发因为奔跑而显得更加蓬松凌乱，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眼神里却闪着一种小兽般的好奇与兴奋。
　　教室门框上贴着崭新的班级铭牌和名单。她的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寻找自己的名字。指尖在“顾星辰”三个字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她看到了紧挨在下面的那个名字——林知夏。
　　一个听起来很安静，甚至带着点凉意的名字。星辰心里模糊地想，和窗外聒噪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门。陌生的面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她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空着或半空着的座位，最终，落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旁边。
　　那里坐着一个女孩。
　　齐肩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夏季校服的白色短袖衬衫领口扣得整整齐齐，透着一股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她正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阳光勾勒出她清晰而柔和的下颌线，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
　　星辰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认出了那是名单上紧挨着自己的名字，林知夏。
　　她定了定神，朝着那个空位走去。画具箱有些沉重，她走得不太稳当。就在她快要到达座位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
　　“哎呀！”
　　惊呼声中，画具箱的盖子弹开，里面五颜六色的管装颜料、几支画笔、还有一瓶稀释液，“哗啦”一声倾泻而出。更糟糕的是，一支拧开了盖子的钴蓝色颜料管，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正好甩在了旁边那个安静女孩——林知夏的白色校服袖口上。
　　刺眼的蓝色，瞬间在那一尘不染的白色布料上晕染开，像一小片突然降临的、叛逆的星空。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星辰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手忙脚乱地放下画具箱，也顾不上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慌忙抽出几张纸巾，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帮你擦擦！”
　　她凑过去，想要擦拭那团污渍，却又怕弄巧成拙，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懊恼和慌张。她甚至能看到对方校服面料上细腻的纹理，以及那蓝色颜料是如何迅速渗透进去的。
　　林知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袖口上那片突兀的蓝色。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她没有像星辰预想的那样露出不悦或责备的神情，也没有立刻躲闪。
　　她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女孩。星辰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此刻因为焦急而蒙着一层水光，像受惊的小鹿。她的虎牙在咬着下唇时若隐若现。
　　林知夏的目光在那片蓝色污渍和星辰的脸上流转了一个来回，然后，她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探究意味的语调，轻声开口：“像星空”
　　“……啊？”星辰愣住了，举着纸巾的手彻底僵住。
　　她设想过无数种反应——冷淡的“没关系”，客气的“不用了”，甚至是隐含着不快的眼神——却唯独没有这一种。
　　像星空？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杰作”。那团钴蓝色在白色背景上肆意流淌，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自然肌理，在阳光下，颜料本身还带着细微的光泽。被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星空的“样子”
　　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感觉，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细微的涟漪。她怔怔地看着林知夏。
　　林知夏已经从自己的笔袋里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是的，手帕，在这个几乎人人都用纸巾的时代，她用的是那种浅灰色的、棉质的手帕。手帕的一角，还用简单的线绣着一片小小的叶子图案。星辰隐约闻到一丝极清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香气。
　　“没关系，回去洗洗就好。”林知夏用那块手帕，轻轻按了按袖口，吸掉一些多余的颜料，动作从容不迫，“先收拾你的东西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星辰这才回过神，意识到地上还是一片狼藉。“哦，哦，好……”她连忙蹲下身，开始手忙脚乱地捡拾散落的颜料管和画笔。心里却还在反复回响着那句话——“像星空”。
　　这个新同桌，好像……有点特别。
　　开学第一天的混乱与忙碌中，第一章的意外插曲似乎很快就被揭过。班主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老师，简短而高效地安排了座位、发放了新书，强调了高二文科班的关键性，话语里充满了“时间紧迫”、“竞争激烈”的紧迫感。
　　星辰和知夏，就这样正式成为了同桌。
　　星辰的桌面很快就被各种东西占领——摊开的素描本、封面花哨的笔记本、不同颜色的彩笔、看到一半的诗集，还有几颗她随身携带的、据说是用来寻找灵感的水晶原石。她的领域充满了色彩、纹理和一种无序的创造力。
　　相比之下，林知夏的桌面整洁得近乎刻板。课本按照大小和高矮顺序摞好，笔袋放在右上角，笔记本放在正前方。她听课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笔记做得条理清晰，字迹工整娟秀。偶尔，星辰偷偷瞄过去，会看到阳光穿过她低垂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安静得像一幅古典油画。
　　一整天，她们除了最初的那段对话，几乎没有更多的交流。星辰几次想开口，比如问问知夏那块手帕上的叶子是什么，或者夸赞一下她的字写得好看，但看到对方那沉浸在学习中的侧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感觉她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看似透明，却坚韧地存在着。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喧腾起来。星辰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一边在素描本空白处写下刚刚冒出来的句子：“蝉鸣是夏天的刻度，一格，一格，丈量着光阴的厚度。”
　　当她抬起头，发现旁边的林知夏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正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她让出空间好走出去。
　　“啊，不好意思。”星辰赶紧侧过身。
　　林知夏微微颔首，走了出去。她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很快汇入放学的人流，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星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个叫林知夏的女孩，像一本装帧精美却封面紧闭的书，让人忍不住想去翻阅，又怕唐突。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规律的课程和堆积如山的作业中平稳滑过。星辰依旧在她的色彩和文字世界里天马行空，而知夏则像是她旁边一座沉默而可靠的灯塔，散发着稳定却疏离的光。
　　——————
　　一个普通的黄昏。
　　那天轮到星辰和知夏值日。打扫完教室，倒完垃圾，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天际残留着一抹橘红色的晚霞。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星辰正在整理讲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压抑的吸气声。她回过头，看到林知夏站在窗边，一只手扶着窗框，微微弯着腰。
　　“你怎么了？”星辰放下手里的板擦，走了过去。
　　林知夏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没事，”她摇摇头，声音比平时更轻，“有点胃疼，老毛病了。”
　　星辰想起，这几天中午，她好像都看到林知夏是在小卖部买的面包或者饭团，匆匆解决午餐。她心里一动。
　　“你等等我！”星辰说完，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印着向日葵图案的铁质饭盒，又跑了回来。她打开盖子，里面是妈妈今天早上给她准备的、她还没吃完的几块手工饼干和一个小巧的饭团。
　　“给，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星辰把饭盒递过去，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诚恳，“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很干净，味道也不错！总吃便利店的东西对胃不好。”
　　林知夏看着递到面前的饭盒，又看了看星辰那双亮晶晶的、充满关切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
　　“……谢谢。”她最终轻声说道，接过饭盒，拿起一块小熊形状的饼干，小口地咬了一下。
　　“怎么样？”星辰期待地问。
　　“很好吃。”林知夏点点头，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很甜。”
　　那一刻，星辰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暖洋洋的。她看着林知夏小口地吃着饼干，夕阳的余晖给她原本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你……是不是经常不吃午饭啊？”星辰试探着问。
　　林知夏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家里没人，自己弄麻烦。”
　　很简单的一句话，星辰却好像听出了点什么。一种混合着理解和心疼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以后……”星辰脱口而出，“我妈妈总给我带很多，我分你一半吧！反正我也吃不完！”她说完才觉得有点冒失，赶紧补充道，“就当……就当是赔你校服！”
　　林知夏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星辰一眼。那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平静，里面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块饼干，然后才轻轻地说：“不用这样。校服已经洗干净了。”
　　星辰的心稍稍沉了一下。
　　但紧接着，林知夏又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星辰的耳中：“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虽然没有明确接受，但也没有断然拒绝。星辰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她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不客气！我们是同桌嘛！”
　　从那天起，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星辰还是会“恰好”多带一些水果、点心，不由分说地分给知夏。而知夏，在几次推辞不过后，也渐渐默许了这种分享。作为回报，她开始主动帮星辰整理那些总是散落一地的画稿和写满零碎句子的草稿纸，并用她那种极具条理的方式，帮星辰把笔记补得清晰明白。
　　她们依旧一个像盛夏的烈日，一个像静谧的树荫，但阳光开始能够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夏夜的一次自习之后。
　　那晚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淹没了整个校园。晚自习下课后，星辰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
　　天台上空旷而安静，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温热，轻柔地拂过皮肤。抬头望去，深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缀满了钻石般的星辰，遥远而璀璨。
　　星辰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些被习题和课本压抑住的诗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你也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星辰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林知夏不知何时也上来了，正站在天台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知夏？”星辰有些惊讶，“你怎么上来了？”
　　“看到你上来了，就跟来看看。”林知夏走了过来，和她并肩站在栏杆边。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也倒映着细碎的星光。
　　“这里的视野真好。”星辰感叹道，仰起头，指着浩瀚的星空，“看，我的名字在那儿。”
　　夜空中，银河模糊可见，无数星辰明明灭灭。顾星辰，她的名字本身就属于这片广阔无垠。
　　林知夏没有抬头去看星空。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星辰被月光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脸上，看着她在提及自己名字时，眼睛里闪烁着的、比星光更明亮的光彩。
　　她看着她，轻声地，却无比清晰地说：
　　“我看到了。”
　　——我看到的，从来都不是遥不可及的天体，而是身边这个，有着星辰般璀璨灵魂的你。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
　　只有风穿过耳畔的声音，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地跳动声。
　　星辰完全怔住了。她缓缓转过头，对上林知夏的目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沉静，里面涌动着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温柔的东西，像月夜下的大海，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巨大的、足以将她淹没的潮汐。
　　她看到了？
　　她看到的是什么？
　　是那片星空，还是……？
　　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桥梁。星辰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言语，在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眸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知夏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那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一贯平静的脸上漾开温柔的涟漪。
　　天台上的风似乎都变得缠绵起来，带着夏夜草木的清香，环绕着她们。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初夏的序章，在这一刻，被月光和那句轻语，染上了截然不同的色彩。命运的齿轮，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发出了细微而确定的“咔哒”一声，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