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归途》砚北生花

2、第 2 章

　　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楚萧、周冉，还有执意留下的王雪雪，有了王雪雪的帮忙，打扫卫生的进度快了不少，周冉乐得清闲，背靠着窗台，嘴里那颗棒棒糖被舌尖拨弄得在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

　　扫帚和拖把归位，杂物也清理干净，王雪雪正费力地想搬动一组稍微歪掉的桌椅，调整位置，楚萧则在一旁弯腰整理讲台上散落的几本练习册，就在这空气略显沉静的当口，楚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是随口一提：“听说，”他的动作没停，“之前十一班有个学生……叫于宁的，跳楼了？”

　　周冉正漫不经心地用牙齿拨弄着糖块，听到这话，糖球嘎嘣一声轻响，她直起身，那双一向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透出惊讶的看向楚萧：“于宁？不太熟……但听说过点，好像是被二班那帮……嗯，出了名的王八蛋欺负得挺惨的。”她斟酌着用词，显然不想在楚萧这个转校生面前太详细描述那些校园阴暗面。“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什么，就听人提了一句，随便问问。”

　　周冉不疑有他，啧了一声：“哦，行吧，一会儿，你跟我走一小段。”她用舌尖顶着棒棒糖，口齿有点含混，“正好儿，我给你指点一下迷津，咱校里头，哪些山头得绕着走，特别是那几个祸害，见着了就当没看见，别招惹。”

　　出乎意料地，楚萧这次没有像拒绝棒棒糖或帮忙值日那样干脆拒绝。

　　“好。”

　　这声好刚落地，那边努力跟桌椅较劲的王雪雪就带着点求助的意味开口了，她微微喘着气，脸颊泛起一层浅红，看向楚萧：“楚萧，这个……我一个人真的弄不动，你能帮我抬一下吗？就移正一点就好。”她的声音天生就是嗲嗲哒。

　　楚萧这才停下了手里整理练习册的动作，点了点头：“好。”

　　他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了王雪雪身边，俯身握住了桌沿的另一边。

　　值日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王雪雪正细心地将最后一组桌椅对齐，额头沁出薄汗。楚萧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道清朗悦耳的嗓音：“周冉，搞定没？等你老半天了！”

　　周冉应声回头，脸上瞬间绽开明媚的笑容，“好啦好啦！”她拎起桌脚边收拾好的垃圾袋，快步朝门口走去，声音轻快：“南景，帮我把书包背出来呗！”

　　叫南景的男生斜倚在门框上，身形挺拔硬朗，闻言他利落地走进来，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这又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帅哥，和周冉之间有种亲昵感，他走到周冉座位旁，轻松拎起那个塞得半满的背包甩在宽阔肩上，周冉已经提着垃圾袋走到门外走廊，两人并肩而行，清脆的谈笑声渐渐融入廊道的光影里，清脆地回荡。

　　目送着那对身影远去，消失在走廊拐角，王雪雪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找到了独处的机会，低声对楚萧说：“嗳，大家都传周冉和南景是一对儿呢，你看他们俩，从来也不掩饰，真挺好，挺……般配的，是吧？”

　　楚萧对此依旧不置可否，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他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随即，他单肩挎上书包，步履未停，径直走向教室门口。

　　王雪雪心头一跳，慌忙抓起自己的书包小跑着跟了出去，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的回响，她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楼楼梯口追上了楚萧的背影，刻意和他并肩而行，暮色轻柔地笼罩下来，将少女小心靠近的心思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粉。

　　然而，转过楼梯口，却发现周冉和南景并未离开，而是等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淮汐市褪去了寒意，暖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拂过。

　　“哎，快点啊你俩，磨蹭什么呢？”周冉见他们下来，扬起笑脸，冲楚萧招手，“楚萧，走这边！”

　　楚萧的脚步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意外的神色，他似乎没料到周冉会在等他。

　　四人重新汇合，形成一道移动的风景线，周冉和南景说说笑笑走在前面，楚萧和王雪雪则安静地跟在后面几步之遥，他们的目的地是靠近学校东侧围墙的室外篮球场。

　　二十七中占地极大，夕阳笼罩下，校园像一幅安静的油画，他们路过波光粼粼的中央湖泊，几只悠闲的黑天鹅正梳理着羽毛，绕过湖畔，篮球场的喧嚣和呼喊声渐渐清晰起来，篮球场后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球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周冉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往楚萧身边靠了靠，目光地扫向场上某个正在热身的人群，她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楚萧，压低了声音，朝着场内一个方向微扬下巴示意：“喏，看见那群人了吗？穿白衣服、个头最高、像根电线杆杵在那儿傻笑的，看见没？那傻大个叫王迁，二班的炮灰。他旁边那个穿蓝球衣的，喏，就是正对别人指手画脚那个，”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叫沈贺，是那群混账的头儿，记着这张脸，以后甭管在校内校外，见着了千万绕着走，别沾上了晦气！”

　　楚萧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落在了那个叫做沈贺的蓝衣少年身上，沈贺个头适中，但气势逼人，正对一个矮个球员颐指气使，眉宇间充满了乖戾，楚萧的视线在沈贺身上停顿片刻，随即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周冉似乎还不放心，又快速补充了一句：“那个沈贺旁边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你也离远点，记住了啊。”

　　这一次，楚萧没有立刻应声，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周冉提及的女孩子身上，那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她正笑着看像沈贺，紧接着，他的视线再次投向了沈贺，目光沉静仿佛要将那个跋扈少年的轮廓深深拓印在眼底，周遭的呼喊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刺啦声，似乎都在这一刻沉寂下去。

　　“嗯。”楚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短促的低应，这才缓缓收回那带着寒意的目光。

　　“走吧。”周冉招呼着同伴。

　　楚萧面无表情地转身，不再看喧嚣的球场，迈开长腿径直向校外走去，王雪雪瞥见他那片刻冷沉的眼神，心底没来由地一紧，赶紧也低头跟上。

　　就在楚萧等人转身，身影即将没入通往校外的小径时，篮球场上，一个引人注目的身影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顾杰，二十七中公认的校草之一，正站在三分线外，他身高腿长，脸上都是带着阳光般的笑容，此刻却凝固在了脸上，夕阳的金辉描摹着他利落的短发，流畅的下颌线和因运动微微泛红的帅气面庞，他手里本该接住同伴传来的球，却在传球飞来的瞬间，目光却看向了远处刚刚收回冷冽视线，准备离去的楚萧，那惊鸿一瞥，让顾杰的瞳孔在刹那间放大，连篮球砰地一声闷响砸在他手臂上又弹开都浑然不觉，他就那样僵在原地，视线胶着在那个高挑疏离的背影上。

　　“喂！顾杰！发什么呆呢，捡球啊！”不远处传来钱佑不满的喊声。

　　这声喊叫刺破了顾杰的恍惚，他猛地一激灵，这才慌忙敛回心神，掩饰性地低下头，飞快瞥了一眼滚远的球，嘴里随口应道：“咳……没，看美女呢。”

　　尤一顺着顾杰刚才失神的方向望了一眼，只隐约看到几个远去的背影和女孩裙摆扬起的弧度，立刻来了精神，揶揄地用胳膊肘撞了顾杰一下：“哟呵，稀罕事啊，咱们顾大校草这是春心萌动了？看中哪位美女了？脸生得很？回头兄弟帮你打听打听是哪班的！”他挤眉弄眼，笑得促狭。

　　顾杰被他撞得回神，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像是要甩掉这份突如其来的悸动，语气故意带上一丝烦躁：“滚蛋，打球。”他快步跑向那颗滚远的球，弯腰捡起，指尖用力捏了捏球皮，试图让自己因为刚刚那瞬间的失序心跳平静下来，重新投入比赛。

　　他们这边的小插曲并未逃过场边那群女生的眼睛，尤其是沈贺那群人边上，几个妆容精致的女生互相交换着八卦的眼神。

　　沈贺的女朋友张书雪，抱着手臂，顺着顾杰刚才目光的落点看去，眉心微蹙，“啧，顾杰刚才眼睛都看直了，到底在盯着谁看呢？”

　　她旁边一个同样打扮精致的女生张念，立刻接话，语气满是好奇和兴奋：“表姐，你眼神真好，喏，看那边小路，前面那对，男的是南景，女的是他传闻中的青梅竹马周冉，十十六班的，后面跟着的不就是今天传得沸沸扬扬的转校生楚萧吗？哇……这么远看着，那侧脸，那气质，好像……好像真的比顾杰还要有感觉哦！”她拖着长长的腔调，满眼小星星。

　　张书雪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斜睨了自家表妹一眼：“呵，前几天是谁嚷嚷着顾杰是她的本命男神？这么快就变心了？楚萧？嗯，是挺扎眼。”

　　张念立刻夸张地挽住张书雪的胳膊摇晃：“哎呀，我的好表姐，顾校草帅是帅，可他就像棵漂亮的木头，压根没长那根筋，你看学校里多少姑娘前仆后继给他塞情书，花痴得都快堆成山了，他什么时候正眼瞧过？就跟个绝缘体似的，但楚萧不一样啊，你看他那么冷，话那么少，多神秘啊！而且他刚转来，还没归谁呢！机会，表姐，机会呀！”

　　这时，一直安静听着没说话的吴倩，一个气质比较冷艳的女生，也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远去的楚萧背影上打了个转：“神秘挂的禁欲系男神……张念说得对，未尝不可考虑哦。”

　　几个女生顿时笑作一团，调侃与娇笑声在球场边漾开，引得附近几个男生频频侧目，她们沉浸在少女浪漫遐想和对新鲜猎物的热切讨论中，完全没有留意到球场上那个话题的源头人物。

　　顾杰一个利落的转身摆脱防守，本意是长传给底线空位的队友，然而，就在他跳起投出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那条通往外界的林荫小径，视野中，那个叫楚萧的背影已在暮色中变得模糊，只余一个清瘦而淡漠的轮廓，仅仅是这惊鸿半瞥，呼吸一滞，手臂发软，那凝聚了他八成力量投出的球竟脱手歪得离谱，咣当一声砸在了篮筐侧沿，弹得老高。

　　场下一片哗然，钱佑更是难以置信地大喊：“老顾！你这……关键球啊！”

　　顾杰却恍若未闻，他微微喘息着站在原地，夕阳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色，几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然而那胸腔里擂鼓般疯狂躁动的节拍，却清晰地昭示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愕与失措，那个冷漠转校生的一瞥，竟能让他失态至此？顾杰茫然地望着那条空空的小径，只觉得这篮球场的喧嚣瞬间远去，只剩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撞击着耳膜。

　　校门口，几人挥手作别,周冉嘴里叼着根新拆的橙子味棒棒糖，蹦蹦跳跳地和南景并肩走着。

　　南景侧头瞥了眼楚萧和王雪雪走远的背影，难得带点好奇地开了口：“啧，那新来的，是挺够看的。”

　　周冉闻言，得意地挑了下眉梢，鼓着一边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帅哥雷达精准无比好不好,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南景轻嗤一声，伸手想揉她脑袋，被周冉敏捷躲开，只抓到一缕发梢。“行吧，略同的英雄，”他收回手插回兜里，慢悠悠地说，“那今儿晚饭我煮，碗也归我刷，你呢？负责打扫你那猪窝？”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周冉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拖着长调：“哎呦喂,你看看我这如山高的作业本,房间……房间其实也没那么脏嘛，就一点点……乱！明天，就明天！我保证让它焕然一新！”

　　南景丝毫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戳穿：“得，你就贫吧,今天晚饭,红烧牛肉味的康师傅，加根火腿肠算我开恩了。”

　　“呵！”周冉气得腮帮子更鼓了，捏着糖棍狠狠指向他，“你可真是我后哥，那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两人拌着嘴，身影渐渐消失在傍晚的人流里。

　　另一边，王雪雪和楚萧确实不同路，她在公交站台前止步，轻声细语地告别：“楚萧，那我坐车回家了，明天见。”

　　楚萧依旧惜字如金，只淡淡颔首：“嗯，再见。”王雪雪看着他没有更多话语，只得有些失落地转身上了刚停稳的公交车，楚萧目送车子启动融入车流，这才转身，独自朝着自己租住的老旧小区走去。

　　楚萧慢慢踱步，穿过几段路灯昏暗墙面斑驳的小街，终于停在一个挂着褪色惠民小区牌子的大门口。小区年代久远，几栋六层高的筒子楼墙体灰暗，表面布满了雨水冲刷和岁月侵蚀的痕迹，爬山虎在墙角肆意蔓延，小区里空间局促，一些旧式的铁窗锈迹斑斑，不知谁家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偶尔还有婴孩的啼哭或模糊的电视声从敞开的窗口飘出，空气里混杂着晚饭的烟火气，楼道里的微潮味和若有若无的老旧石灰的气息，狭窄的单元门前，一盏昏黄的感应灯随着楚萧的脚步声亮起，照出墙壁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和剥落的墙皮。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小区入口旁仅存的一个小小菜摊前，摊主是位穿着围裙的老妇人，正费力地整理着剩下的几样蔫头耷脑的蔬菜。

　　“两把青菜，一捆蒜苗。”楚萧说道。

　　“好嘞小伙子，给你挑新鲜的。”妇人动作麻利地装上，递过去，楚萧付了钱，拎起塑料袋，走进了漆黑的门洞，脚步声在空旷、陡峭、在没有照明的水泥楼梯间回荡。

　　昏暗中，他停在西户那扇掉了些漆皮的木门前，屈指轻轻叩了两下。

　　过了几秒，门内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和门锁转动的声音，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身形佝偻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出现在门口，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微微眯着，努力辨认眼前的身影。

　　“奶奶，”楚萧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低沉而温和，“明天的菜给您带回来了。”他把其中一个装着青菜蒜苗的小塑料袋递过去。

　　老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接过袋子，脸上顿时绽开感激而温暖的笑容，连声道：“哎呀，谢谢你啊萧萧，你看看，今天又麻烦你了……我这老眼昏花的，出门一趟实在费劲……”

　　“没事的，奶奶，不麻烦，顺路。”楚萧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您慢点回去。”他微微躬身，轻声提醒着。

　　“哎，哎，好孩子！”老奶奶慈祥地应着，心转身回了屋内，楚萧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轻微的脚步声，直到确定老人回到客厅，才轻轻替她带上了那扇沉沉的门。

　　他转身，迈上最后几级台阶，掏出钥匙打开了三楼左侧的房门。

　　小小的出租屋内，空间被最大程度地利用，一室一厅的结构一目了然，客厅小得转个身都觉得局促。卫生间和厨房更是逼仄得像盒子，好在墙壁被重新粉刷过，地板也是干净的原色木纹复合板，家具虽然都是简单款式，但也整洁有序，避免了简陋二字。

　　他把剩下的菜放进厨房小冰箱，然后穿过狭小的客厅，径直走进卧室，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就是靠窗摆放的一张布艺沙发和一个略显老旧的木制茶几。

　　楚萧将书包随意丢在床边，疲惫地坐进沙发里，身体微微陷了进去，沙发正对着茶几，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在玻璃茶几面上，就在那里，端正地立着一副木制相框。

　　相框里，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背景是某个普通的公园，阳光正好，绿草如茵，照片上，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勾肩搭背地对着镜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稚气未脱，其中一个眉眼青涩，但已能清晰辨认出是更年少时的楚萧，带着几分未长开的桀骜。

　　紧挨着他肩膀被楚萧手臂牢牢揽住的另一个男孩，笑容同样明亮，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他的头发有些软软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温顺，照片下方，不知是谁还用圆珠笔在边缘空白处写下了一行模糊的小字，那男孩，正是今天下午楚萧状似不经意间向周冉问起的名字的主人，于宁。

　　那个曾经在二十七中上过学，如今却已成为冰冷传说的跳楼少年，于宁。

　　窗外，夜色彻底吞噬了城市的喧嚣，楚萧靠坐在沙发里，背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屋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的视线长久地定格在照片里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身上，空气沉寂得只听见自己清晰而缓慢的心跳，那心跳沉重，压过了窗外的所有杂音，租住这个小屋，选择这所学校，所有冷漠疏离的外壳之下，藏着的目的，在此刻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