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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五月枇杷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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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时候,风筝还是在湛蓝的天空上飞着,无忧无虑的。泥鳅的桃花又开了,绯红的花朵点缀在寒酸的落花街,点缀在泥鳅家破烂的小院子上,竟有几分小篱疏落,横影照水的风致。
小萦在懵懂的时光里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秀气的小姑娘。小萦的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李清明也没有回来,整个的商船就像消失了一样,他们在烟波浩淼的大江上消失了。母亲也从开始的担心焦急到了后来的麻木。她忙着自己的生计,给人家做缝补,洗衣裳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父亲捎回来过几笔数目不小的钱,才能维持一家老少的平静生活。小萦几乎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她只有一个木头小马,上边是她童年的齿痕,那是阿爹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后来小萦才知道,阿爹和李清明根本就不是做贩卖茶叶布匹的生意,他们贩运的是私盐。知道了这个以后,她的眼前出现的却是是母亲和馒首媳妇那两张平静无波的脸,她们站在夕阳西下的大江之畔,卷起衣裙,洗着大桶的衣服。她们其实完全可以在那些无处不在的河流池塘里清洗这些衣物,但是她们习惯地来到大江边,看着白帆一片片地,近了来,远了去,皆不是。
那时候的小萦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家里只有老少三个女人,总有闲人有轻佻的眼光看着她们,要不是母亲泼辣,一家人真的要受欺负。不过那时候闲人们的目光总是在母亲丰满圆润的脸上扫来扫去,渐渐的,这目光也转移了一点向小萦的脸上了。
小萦长的有一点像父亲,特别是那眼尾长长的一双凤眼,好歹弱化了母亲给她的过于粗线条的脸庞。她的嘴唇充盈着少女的血色,双眼晶亮,头发也变得丰厚乌黑。就像不声不响地从竹林里拔出的一根青笋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苗条挺拔了起来。母亲看她的目光也不再是无所谓的了,反而渐渐地严厉起来。她不准许小萦扎花带朵,也不准她穿红带绿。当然,现在她也不会随意地喝骂小萦了。只是说,家里的钱不多了,要小萦将就一下。小萦自然是没有话说的,穷家的女儿,自幼就没有什么鲜亮的衣裳。
其实小萦根本就没有意识倒自己的变化,仍旧是一副迷迷糊糊的孩童脾气,闲人若是打量她,她也打量回去,还在自己身上看看,什么知觉都没有。这目光却教她的母亲和奶奶心惊胆战。这两个永远不对付的女人,一个严厉地看管小萦,一个就偏偏打扮小萦。一个不放小萦出门,另一个就偏偏要将她带出门去。所以小萦倒没有怎么觉得奇怪,奶奶和母亲本来就是一对冤家。
不过她们都嘱咐过小萦,教她不要乱跟人走。还央泥鳅无论去到哪里都不能丢开小萦。泥鳅很是仗义,他虽然不知道两个女人的担心,但却一丝不苟地完成她们的嘱托,小萦就像他的一条小尾巴一样,又像他的影子。
街上就有人讪笑他们。他们就像一对小夫妻,走到那里都手挽着手,这让人们想到以前的小祁和杞子。开始是一些奶奶婆婆,后来就是一些半大的孩子,他们跟在泥鳅后边叫着:“小萦是泥鳅的小媳妇。”开始他们觉得没有什么,他们是自幼一齐长大的,做那些古老的游戏时,小萦就给泥鳅当过新娘,当然也给别人做过新娘。小萦只当这也是一个游戏罢了。
但是有一天给母亲听到了,母亲那天正好的气不顺,其实母亲的气就没有顺的时候。她一把揪住小萦的耳朵,将她从街上扯到了家里。这是她很少有的当着街打孩子,也是小萦长大以来很少有的挨打。她将小萦拉到家里,并没有喝骂,倒是搂着她滴了几点眼泪。
母亲跟小萦说,可怜我的女啊,有父亲跟没有一样。她说,你可真的是大姑娘了,千万不要跟街上的闲人混扯,他们说什么也不要搭理。母亲说的时候,眼泪就一滴一滴掉在小萦的衣服上。
父亲远离,其实最辛苦的当然是母亲。再强壮泼辣的女人也是女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桶水泼到那些胡言乱语的无赖身上,也可以将那些顽皮赖脸的男人骂的喘不上气来。但是一到晚上,这临街的小小的旧房子里最缺少的就是安全感。小小的昏黄的灯光摇动着,把房间照得如同大海里得一叶孤舟。这时候,无论是外面的人声,脚步蹋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让家里的女人心惊肉跳。母亲总是用两根很粗的木头将门抵上。她还不敢告诉苏婆婆和小萦,有很多的夜晚她都是将菜刀放在枕下度过的。
苏婆婆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儿子出门前竟是赌了气的。那一支枯梅还放在她式样老旧的,已经掉了漆的梳妆台上。这半年来,儿子的音讯渐少,算来竟有三个多月没有消息了。苏婆婆的担心还有一样,却是怎么也无法说出来的。放着家里年轻健壮的儿媳,就像一座会不定时喷发的火山。她总担心那些轻浮的,企图的目光有一天会把儿媳真的召走。
小萦的母亲和馒首媳妇都是最最本分的女人。但是她们的处境却又不是完全的相同。就算李清明一年半载的不回家,他仍是这个小城所有跑船的男人所敬畏的。还有他那两个日渐高壮剽悍的弟弟,整天抱着筋肉突起的胳膊在落花街上转悠,或者在馒首铺子里帮帮忙,哪还有闲人敢去言三语四。馒首媳妇的日子倒过得清净,不像小萦的家里终日惶惶。不过惶惶的是苏婆婆,她是个温婉而胆小的女人,现在她一出门就低着头,晚上也早早地把临街的大门关上。母亲倒表现得硬气得多。大喇喇地步子,高声的说笑仍是没有改变。要不是母亲,家里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可能是在五六月的样子,枇杷黄熟的季节,家里来了一个远方的客人。他带来了一兜子熟枇杷,这是小萦第一次吃枇杷。这个远房的客人是苏婆婆的表弟。苏婆婆让小萦叫他舅爷。舅爷是一个身材秀溜的人,头发稍有花白,声音温和。他坐在小萦家的厅堂里,低着头,倒像是很拘束的一个人。苏婆婆一边纳着针线一边告诉舅爷一些家事。两个人都是细声细气的,很像是一家人。舅爷是从很遥远的安西府回来的,脸色很黑,但是眉目间竟然有几分秀气,他的手也很干净,不像是一个走过了那么多路的人。
母亲对这个舅爷淡淡的,她只是疑惑的说了一句,从来也没有听说你奶奶那边有什么亲戚啊。苏婆婆年轻守寡,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长大的,要是有亲戚怎么会没有听说。
晚上苏婆婆竟亲自下厨做菜,苏婆婆已经好多年没有下厨了。奶奶的厨艺很不错,就是眼神不济了。那天晚上的餐桌上,是几个干净清淡的小菜。葱花鸡蛋,豆腐青菜,还有一条鲫鱼。舅爷的眼睛都有一点红,热气朦胧着。小萦看见奶奶和舅爷都微笑着,很安详的微笑。
舅爷在小萦家里住了一天就走了。临走,他跟奶奶说,那棵枇杷树好大了,他指指正在吃枇杷的小萦,说,就是那颗树上结的哪。舅爷走出落花街的样子有一点黯然,他背着一个长长的布袋,苏婆婆说,那里头是胡琴。她说,舅爷年轻的时候拉的一手的好胡琴。舅爷就带着这把琴去了遥远的安西,再回到遥远的江南。真的是很远的路途。
枇杷都叫小萦吃掉了,奶奶把枇杷核儿串了起来,给小萦做了一个手镯。苏婆婆给小萦说,这棵枇杷树是舅爷和奶奶小时候亲手种的。苏婆婆淡淡的笑着,好像几十年的岁月慢慢酿出的一个微笑。她说,那时候我还没有你大呢。
苏婆婆是逃水灾出来的。那一天的洪水很大,波涛汹涌。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枇杷树,也失弃在岁月的深处,五月六月枇杷黄,那清甜的味道也是久违了。
苏婆婆说,还记得那个家,小小的瓦屋,小小的院子。院子的角落,就是她渡过年少时光的地方,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人人都说苏家姑娘聪慧美丽,碧玉小家女。
童年的游戏还在那枇杷树下,在水井旁,表弟将一瓢一瓢的水浇在小树的根上。他说:“这是我俩的枇杷树,将来结了果子,不给别个吃,就我们两人吃。”她就站在一边笑,眉眼弯弯的,笑声像清醇的井水一样。
又是枇杷黄熟的季节,已经是几十年的岁月流淌了过去,当年的小树已经苍老,一年复一年地枇杷满枝,只是没有了树下的人。苏婆婆不能想象那样一个秀竹一样的少年,走过了那么多那么长的路。安西太远了,远的就像天涯一样,一路上晨霜夕露,风寒水冷,他就伴着一把胡琴。怎么走的啊。还记得小的时候,他跟着师傅学胡琴,学了个新调就给她拉着听。吱吱呀呀的,老断调。真是想不出他怎么拉着这琴浪迹天涯的,现在大概很圆熟了,但是她的耳边还是那断断续续的调子。
晚上的时候,她给他说了小萦的爷爷,一个读书人。年轻的时候好看,白布长衫紫领巾,站在桃花树下,花瓣不停的凋落,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在冲她笑,那时候她的脸鲜嫩得就像桃花瓣一样。
在清亮的灯光下,表弟也在笑着,一脸的风霜,蓦然清醒过来,自己也已经是半枯了头发。就相互笑笑,倦了。
只住了一晚,他就走了。瘦长的背影,背着他的胡琴,一步一步地走在青石板的路上,苏婆婆怅然地立在巷子里,看着他走远不见。都已经老了,他走了那么远,竟然还是回到了那个有枇杷树的老屋。
苏婆婆转过头,看见小萦在门边立着,拿一支艾草往门缝里插,马上就是端午了。她细瘦伶仃的手腕上,枇杷核的镯子一晃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