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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第九章:引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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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晚秋的康复速度快得让医疗点的军医都感到惊讶。除了身体底子本就扎实,那股子重新燃起的、仿佛要将昏迷期间浪费的生命全部夺回来的劲头,更是令人侧目。伤口愈合良好,高烧彻底退去,虽然身体依旧单薄虚弱,脸色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已然回来——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敌意,也不是病中脆弱的迷茫,而是重新凝聚起那份沈书仪曾在手术台上惊鸿一瞥的、明亮坚韧的光芒,只是这一次,这光芒里沉淀了一些更深沉的东西。
  她很快就不再满足于卧床休养。当能勉强下地行走后,她便穿着医疗点后勤提供的、略显宽大的灰色棉布衣服,开始在简陋的后方医疗点里帮忙。她的身份是特殊的,既是伤愈人员,又是重要的归队人员(这一点在沈书仪协助下做了初步说明),更是被俘转交的一方。她的正式审查尚未开始,只让她暂时协助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沈书仪则完全不同。她是一个特殊的“被接收者”——一个为救治重要伤员而自愿留下的前军医。她的处境微妙而尴尬。行动相对自由,没有被关押,但也时刻处于一种无形的“考察”之中。她依旧穿着自己的白大褂,被允许在医疗点帮忙护理伤员,做些清洗绷带、协助换药之类的简单工作。其他医护人员对她态度客气疏离,带着谨慎的审视。那些被俘的伤兵看她的眼神则更加复杂。
  她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沉默地漂在这个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充满冲击的新环境里。她埋头做事,很少与人交流,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看着那些穿着同样衣服的忙碌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顾晚秋注意到了沈书仪的沉默和格格不入。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简陋的医疗点涂上了一层暖金色。顾晚秋帮着分完最后一批药品,看到沈书仪独自一人坐在伤员帐篷外的磨盘上,手里无意识地搓洗着一条绷带,目光却飘向远处起伏的山峦,侧脸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
  顾晚秋的脚步顿了顿。她想起自己刚苏醒时,对方端着粥碗那专注而笨拙的样子;想起这漫长的康复期里,对方虽然沉默却始终在她需要时递过来的水杯或换药的镊子;想起对方眼中那份被颠覆世界后的巨大茫然……沈书仪为了她留下,等于自动斩断了与过去世界的所有联系,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她举目无亲,如履薄冰。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在顾晚秋心中升起。她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亲眼见证下、一个从旧日藩篱中挣扎出来、带着巨大迷茫和勇气的独特个体。这样的灵魂,不该被孤独和排斥所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磨盘走去。察觉到脚步声,沈书仪猛地回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向顾晚秋的眼神带着一丝惯常的、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
  顾晚秋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她没有看沈书仪,目光也投向远处的山峦,声音平静而清晰,打破了暮色中的沉寂: “这里的空气,是不是比前线好很多?”她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沈书仪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但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嗯……没那么重的硝烟味。” “我刚醒来时,也觉得很陌生。”顾晚秋转过头,坦然地迎上沈书仪略带疑惑的目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习惯了枪炮声和血腥味,突然安静下来,反倒不自在。” 沈书仪沉默着,似乎在品味她话里的含义。
  “沈医生,”顾晚秋的声音郑重了些许,“谢谢你。不止是伤口。”她没有提“留下来”,但彼此心照不宣。她的目光真诚而坦率,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我知道,对你来说,做出留下的决定,很难。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沈书仪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避开了顾晚秋的目光。那份被她深埋心底的挣扎和被世界颠覆后的无措,被对方如此直白地点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这里的一切…很不一样。”沈书仪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迟疑和困惑,“和我…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她没有提过去,但那指向不言而喻。那些井然有序的纪律,那些连自己战士都吃不上的白面馒头……这些画面在她脑中反复闪过。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顾晚秋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我们建立秩序,也尊重生命,包括放下武器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是无数像你看到的那些普通人一样,用血汗甚至生命,一点点维系起来的。”她顿了顿,看着沈书仪若有所思的侧脸,语气柔和了些,“当然,它也并非完美。但至少,它愿意给每一个愿意了解它、靠近它的人,一个机会。” 暮色渐浓,晚风带来一丝凉意。沈书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搓洗好的绷带拧干。
  “沈医生,”顾晚秋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正式,“你有一身救人的好本事。在这里,在伤员需要的地方,它不会被埋没。”她直视着沈书仪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而真诚的光芒,“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问,很多不适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更好地了解这里的人和事,了解我们坚持的方向。”她谨慎地措辞,“当然,这一切,都基于你个人的意愿。”
  引导员。这个词在沈书仪心中无声响起,像一把钥匙。顾晚秋的提议,意味着一种正式的、被接纳的途径!意味着她或许不再是一个孤立的、被审视的“外人”,而有可能……获得一个重新定位自己、融入这个新环境的可能?
  巨大的诱惑伴随着巨大的不安同时袭来。信任一个曾经的“对手”?踏入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世界?这背后意味着怎样的承诺和束缚?她看着顾晚秋。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对方的眸子里,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没有丝毫的算计或强迫,只有坦荡的诚意和一种……期待?
  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了几秒钟,却像几个小时般漫长。沈书仪最终没有立刻回应“愿意”或“不愿意”。她只是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需要想想。” 顾晚秋点点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当然。”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天快黑了,外面凉。早些回去吧。”她说完,转身走向灯火初亮的医疗点帐篷区,步伐稳定有力。
  沈书仪独自留在暮色渐深的磨盘边。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顾晚秋消失在帐篷灯光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常年握手术刀而磨出薄茧的双手。引导…… 顾晚秋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一早,她便整理了一份关于沈书仪情况的书面说明,找到了负责医疗点事务的李指导员。
  李指导员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人。他仔细地听着顾晚秋的陈述,目光在她递上的那份措辞严谨的报告上扫过。 “……综上所述,”顾晚秋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沈书仪医生,虽然出身背景复杂,但作为一名医生,她恪守救死扶伤的职业道德。在危急时刻,她主动留下,全力救治了濒死的重伤员(即本人)。其行为,展现了对生命本身的高度尊重,体现了一名医者的良知和勇气。在接收后,她积极配合工作,勤恳踏实。考虑到她对过去环境的认知局限和当前处境,以及其宝贵的专业技能,本人顾晚秋,正式提出申请,自愿协助沈书仪医生熟悉新环境、了解基本纪律,帮助她更好地融入这里的医疗工作,发挥其专业所长。”
  李指导员放下报告,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目光审视着顾晚秋:“顾同志,报告我看了。你确认她的行为完全是自发自愿?没有被胁迫?没有其他特殊缘由?” “完全自发自愿。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责任感担保。”顾晚秋回答得清晰有力,“当时情况危急,她持有有效的调离命令,选择留下,只可能是为了救人。”她展示了那张迟到的调令复印件。
  李指导员的目光更加锐利:“你对她的评价很高。但在对她的背景进行必要了解之前,我们仍需保持谨慎。” “指导员,我明白。我并非武断判断,而是基于她切实的行动。在最危急的时刻,她选择了良知,选择了守护一条生命。这份底色,值得我们去帮助和引导。”顾晚秋强调“帮助”而非“争取”。李指导员沉默了良久,最终缓缓开口: “基于她在救治你过程中展现的积极作用,以及你本人的说明和申请,医疗点原则上同意由你暂时协助沈书仪医生熟悉环境、了解基本工作纪律。但是,”他的语气严肃起来,“这不代表最终结论!对她的必要了解会同步进行!你需要时刻保持专业态度!协助过程必须遵守纪律!她的适应情况,你需要定期、如实汇报!明白吗?” “是!指导员!明白!严守纪律!”顾晚秋郑重回应。
  当顾晚秋拿着指导员签批的协助许可文件走出帐篷时,正好看到沈书仪端着一盆清洗干净的绷带从旁边走过。沈书仪也看到了她,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张盖着医疗点公章的纸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波动——有惊讶,有期待,有不安,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紧张。顾晚秋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极轻微地、肯定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个鼓励的弧度。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沈书仪端着盆的手指微微收紧。一条全新的、布满未知与考验的道路,在顾晚秋的协助下,即将在她脚下展开。而顾晚秋眼中的那份坚定和信任,成了这条路上第一簇微弱却温暖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