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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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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芙望着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睡梦中的他是多么安静和顺,没有裹挟太多世俗的欲望,像个纯洁的婴孩。
天完全黑了,雾越来越浓。
周珩要是看到窗外的景象,定会烦恼愿望落空。
“唉。”柳芙轻轻叹了口气,她累了,她想睡会儿了。
睡梦中的周珩呈现出难得的短暂安详,给她一种错觉,好像可以一直坐在船上,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水面上,直到天荒地老。
当她得知真相时,她并不惊讶。也许是因为熟悉他,也许是熟悉了人世间的世事无常,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像是一种习惯。
她试图理解他,像以前那样,理解他的为难,理解来自父母的压力,理解世俗的束缚,理解他的欲望,理解他的自私。关于他的一切,她好像都可以说服自己,为他着想。
但还是很难过,在某些时刻,她非常恨他。恨他的懦弱,恨他的自私,恨他的贪婪,恨他的朝三暮四,恨他的始乱终弃。
她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不是吗?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她。
柳芙抬起周珩的胳膊,从他的袖口里抽出签文,又拿出自己的签文,坐在灯下慢慢端详。
她抽到的签文是“苦海无涯”,真是应景。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她能回头吗?
他能回头吗?
罢了,她抬手将签文放在蜡烛下,两张纸片瞬间化为灰烬。
柳芙深感疲惫,趴在桌子上睡下了。
周珩揉揉眼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见床外黑乎乎一片,柳芙伏在桌前睡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笑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走出房间,外面格外安静。他不放心,又去各个房前查看,见众人都已睡下,暗想计划已成功了一半。
回到房间,杏黄色的灯光映在柳芙的脸上,说不出的动人,周珩一下子恍了神。他看到灯下的灰烬,摸摸自己的衣袖,一切了然于胸。
周珩静静地望着她,大动恻隐之心。他和柳芙的约定萦绕在耳畔。
“等我们上岸,就去街上吃蟹黄包。我听说岭州的蟹黄包乃是天下一绝。传说当年皇上微服私访,途径此地,对蟹黄包赞不绝口,连赞三声'好'。”
“既然是‘微服私访’,怎么连皇上说了什么都知道呢?”周珩打趣道。
“你还不许皇上身边的人传话吗?说不定是哪个宫女太监说出去的,一传十,十传百,蟹黄包就天下闻名了。”柳芙只有面对周珩时,才会透露出少女般的娇俏。
周珩思索片刻,很快做出决定。他早已打算好了的,犹豫不决是在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他狠下心,将柳芙抱到床上,捆住手脚。他知道柳芙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唱《氓》,她烧掉签文,她希望感化他。除此以外,她一个弱女子也别无他法,她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周珩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窗户没有关好,一阵冷风经过,吹醒了他,他呢喃道:“柳芙,是我负了你。等你进了夏府,你就有吃不完的蟹黄包了。”
他想,柳芙爱他,一定会理解他的苦心,一定会甘愿为他牺牲。
“何兄,快出来吧。”周珩赶忙跑到密室去叫何以安,“大家都睡下了,我们快行动吧。”
何以安和两个船夫睡得正香,任周珩怎么摇晃他们就是不醒。
周珩心急如焚,怕惊动其他人,不敢大声呼叫。他连忙跑出去取水,打算朝他们头上泼水。
奈何走得太急,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盆“哐当”掉下来,连同水一起砸在周珩的头上,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何以安和那两个船夫终于醒了。
“哎呀,贤弟,你这是怎么了?”何以安揉揉自己的眼睛,看到周珩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大笑。
周珩从地上爬起来,暗自咒骂了一声,催促道:“我没事。快点行动吧,要是大家醒过来就不好了。”
“放心吧。我这是上好的蒙汗药,没三个时辰他们醒不来。真是不容易啊。酒壶上明明有个机关,你怎么反而把自己迷晕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壶上有个机关,周珩给自己斟酒时会按下机关,确保自己喝到的是没有蒙汗药的酒。只是百密一疏,混乱中喝下了含有蒙汗药的酒。
何以安带人迅速进入各个房间,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把船上的人都捆起来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周珩见状问道,他可不想害人性命,背上命案。
“真看不出来贤弟还是菩萨心肠啊。”
周珩听出何以安言语里的嘲讽。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又想到了那四个字——“回头是岸”。他的所作所为固然称不上君子,可是伤及无辜从不是他的本意。
柳芙不无辜吗?他把柳芙送给王老爷,柳芙会想不开自尽吗?他是不是会害了柳芙的性命?
出神间,何以安已经把柳芙挪到甲板上。忙完后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叹道:“上好的桂花酿呀,甜而不腻,香而不辣。”
放下酒杯后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上岸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我为什么要反悔呢?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柳芙,都不是一件坏事!”周珩怒吼道,他望着茫茫的湖面,瞬间头痛欲裂。
船逆风而行,加上雾气弥漫,船夫划得很吃力。
“这是哪儿,天怎么还不亮?”船漂浮在湖面上,周珩看不到尽头,像是在问何以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究竟在哪里?”
何以安警惕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言之凿凿道:“风,一定是风!我们的方向错了,现在怎么办?”
周珩感到一阵慌乱,他站在船上,头晕目眩,他不会葬身于此吧?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与水打交道是常有的事。只是他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许久未经历过眼前的困境。
何以安方寸大乱,来回踱步,甚至大喊大叫,“我不会死在这儿吧?你要是早点迷晕柳芙,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了。现在可好,搞不好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面前的何以安和周珩记忆里的何以安大不相同,大惊小怪的样子让他忽然有些看不起他。他又联想到自己,不知如何处理柳芙的事情而愁眉苦脸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他觉得自己的“看不起”有些可笑,他的不屑很快化为怨恨。怨恨何以安不仅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样子,又把自己逼到了如此绝境。
何以安鬼鬼祟祟地围着柳芙,抚摸她的脸颊。周珩看到这一幕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把他们二人扔下去。可惜扔下他们也不能增加活命的机会,还会损失一笔银子,遂作罢。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湖面,很快清醒过来,努力辨认方向,心中打定主意原路返回。柳芙要是中途醒来,事情就难办了。其实也没什么难办的,柳芙一介女流,何况还被束缚住手脚,只是周珩自觉无颜面对她。
“你找到路了吗?”何以安东看西看,搞不清楚方向,也猜不透周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废话。再给她灌点酒,要是她醒了可就麻烦了。”周珩一改往日里文质彬彬的样子,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你还真是心狠啊。蒙汗药喂多了伤身体,要是她有什么闪失,我也不好和夏老爷交代。”
“那你就看好她,别让她有什么闪失。”周珩夺过船夫手中的船桨,奋力划船,大有力挽狂澜之势。猛然间,风转变了方向,船顺势而行,周珩喃喃自语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船在水面上顺畅得不像话,如同鱼儿戏水那般轻盈。雾气逐渐散去,周珩顿时心情大好。
“看不出来嘛。我还以为你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看你划船的样子,说你是个船夫,我相信也没人会怀疑。”
听到何以安的话,周珩难得地回忆起过去,“我外祖父就是船夫。在我小的时候,周家还没有发迹,我爹是个穷书生,多年科举不中,后来偶然做茶叶生意才发财的,不过就是七八年间的事。”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柳芙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那段贫困的日子光是回忆起来都难以忍受。
何以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柳芙醒了,她茫然地望着他们,惶惑不解,但很快回过神来,猜到了八九分。
“你不是说,永远不会负我吗?”柳芙的声音格外柔弱,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就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芙儿,别哭,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周珩把船桨递给船夫,走到柳芙身边柔声安慰她,“听我解释。”
柳芙止住眼泪,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注视着他,听他的解释。
“你知道的,我和你说过,我爹娘都是古板严肃的人,所以我根本不敢告诉他们你的存在。”周珩低下头,避开柳芙的眼睛,“他们是不会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的。你跟着我,只会吃苦受累。”
“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说完最后一句话,周珩不敢再看柳芙,他转身长叹一口气。这句话既是说给柳芙听,也是慰藉自己。
“呵,”柳芙笑道,“这些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如果一开始就能猜到结局,为什么要给我承诺呢?你口口声声拿你的爹娘做幌子,他们嫌弃我的出身,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怎么看待我!”
“我当然爱过你,如果我不爱你,我又怎么会在街上看了你一眼,就托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我又怎么会为你花光我的银子?”周珩的解释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柳芙冷笑道:“‘爱过'?那么现在是不爱了,所以你就忍心把我卖了?”
“我也不想的。你以为我愿意吗?”周珩突然咆哮起来,柳芙显然吓了一跳,他又柔声道,“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以后依旧可以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比在明月楼好多了。”
“是吗?”柳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不怕违背自己的誓言吗?”
周珩哑口无言,良久,淡淡吐出两个字:“不怕。”
轻飘飘的两个字仿佛两把尖刀,狠狠剜着柳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