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烬》琼的海

5、楚昭

　　雍京的春，似乎总比北疆来得更早也更浮华。宫墙内的柳丝已经抽出嫩芽，御花园里各色珍奇花卉争奇斗艳。然而这暖意融融的春光，却一丝也透不进这间名为“静思斋”的偏僻宫室。
　　李云舒坐在临窗的案几前，窗外是几竿稀疏的翠竹。案上铺着一张半旧的雍京舆图，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些不起眼的路径和标记。她手中拈着一枚小小的、磨得极其光滑的白色石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嚣，夹杂着“大捷”、“凯旋”之类的字眼。又一场来自北疆的捷报传入了深宫。这几年，那个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战报的顶端，如同彗星般崛起于帝国北陲的烽烟之中——楚昭。
　　李云舒清冷的目光落在舆图一角，那里用朱砂点了一个小小的标记，旁边是她自己蝇头小楷写下的两个字：楚昭。
　　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战报上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级军官，带着一小队斥候，于风雪夜奇袭了狄人一处囤积粮草的要塞，焚毁粮秣无数，阻滞了狄人一次大规模的冬季攻势。皇帝在朝堂上随口提了一句“此子勇毅”，便再无下文。
　　接着，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守孤城，断敌援，以少胜多，甚至阵斩了狄人一位声名赫赫的王庭悍将……每一次战报，都伴随着更耀眼的功勋和更快的擢升。楚昭，从一个小小的队正，迅速攀升至校尉、都尉、直至如今手握重兵、独当一面的北疆悍将。
　　李云舒静静地听着。每一次捷报传来，宫人们或真或假地庆贺着帝国的强盛，朝臣们争相颂扬着皇帝的英明。只有她，这位幽居冷宫、如同影子般的公主，在那一片喧嚣颂圣之声中，捕捉着关于“楚昭”的每一个细节。
　　她的“兴趣”，并非出于对英雄的仰慕，而是源于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一种冰寒刺骨的警惕。
　　楚昭的崛起轨迹，何其眼熟！ 同样出身低微，同样凭借惊人的战功在尸山血海中步步登高，同样在军中拥有了如日中天的威望……这简直是她舅舅谢怀瑾年轻时的翻版！那曾经闪耀北疆、最终却被“天火”焚尽的“谢帅”！
　　指尖的白色石子被无意识地攥紧，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李云舒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谢家祠堂前那烧得酥裂的石狮子，耳边回响起母妃饮下鸩酒前那无声的、刻骨的恨意。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头。父皇那看似褒奖的笑容背后，是否也正悄然滋长着当年对谢家一般的猜忌？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之下，容不得任何可能遮挡其光芒的星辰，尤其是……手握重兵的星辰。
　　她对这个楚昭，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这兴趣里，混杂着审视、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期待。
　　审视......此人究竟是真正的国之柱石，还是又一个被权力和野心吞噬的莽夫？他的锋芒，是否懂得藏？他的忠诚，是给这李氏江山，还是给那虚妄的“明君”幻影？
　　警惕......他爬得越高，离那条无形的死亡红线就越近。他是否会步上舅舅的后尘？他的陨落，又将牵连多少无辜？又会给这摇摇欲坠的北疆带来怎样的动荡？
　　期待......一个如此锋利、如此耀眼的存在……他会不会……成为一把足以刺破这虚伪皇权、搅动这潭死水的利刃？如果他知道了谢家的真相，知道了帝王猜忌的冰冷无情……他手中的刀，会指向何方？
　　李云舒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复杂的弧度。她松开手，那枚被焐热的白色石子轻轻落在舆图上“楚昭”二字旁边。她的指尖缓缓划过那名字，如同抚摸着一件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器，带着审视其锋芒的冷静，也带着一丝……引燃火药桶的疯狂悸动。
　　该下雪了。她望着窗外虚假的春光，无声地想。北疆的风雪，才是淬炼刀锋的熔炉。而她，在这金丝笼中，正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柄被北疆风雪磨砺得越来越亮的刀，映照出这宫阙深处最不堪的黑暗。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徐嬷嬷。她将一小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放在案几一角，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柳府后角门采买婆子送来的。老规矩，夹在菜筐最底下。”
　　李云舒放下石子，展开油纸卷。里面是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几行蝇头小楷，记录着柳相门客近日频繁出入城西某处不起眼的胡商货栈，以及几笔数额巨大、来源不明的银钱流向。她目光扫过，眼底一片冰冷，嘴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柳相果然按捺不住了。”她低语，指尖轻轻敲击着舆图上城西的位置，“西疆战事胶着，粮饷转运……这倒是个绝佳的由头。”
　　徐嬷嬷浑浊的眼睛“望”着李云舒的方向，满是皱纹的脸上透着忧虑：“殿下，您这是……在玩火啊。柳相树大根深，耳目众多……”柳相树大根深，耳目众多……” 她枯槁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东西。那场焚尽谢家的“天火”，烧死的岂止是公主的外公、舅舅、表兄表姐？
　　“那火……” 徐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颤栗，浑浊的眼窝里干涸得流不出泪，只有无尽的空洞与悲怆，“烧死的，有老奴的丈夫，谢府的老管家……他护着老爷的书房，想抢出老爷视若性命的那些治国策论手稿……火封了门，再没出来……还有老奴的儿子，他打小跟着舅少爷在军营里摔打，是少爷的亲兵队长啊……那天，他本该轮休在家……火起时，他冲进去想救小小姐……他们……他们只找到一截烧焦的、还戴着少爷赏他护身符的手骨……” 徐嬷嬷的身体微微颤抖，那场大火不仅夺走了她侍奉一生的主家，更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也化为了灰烬！她所有的念想、所有的依靠，都在那一夜，被那场所谓的“天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这具残躯，守着公主，守着那刻骨的恨。
　　她记得太清楚了。谢丞相，那样一位清贵儒雅、位极人臣的人物，一生只娶了先夫人一位妻子，夫人早逝后，便再未续弦，独自一人，既当爹又当娘，将一双儿女教养得极好。
　　他对女儿谢婉容倾注了无尽的心血与疼爱。从小亲自开蒙，教她读书识字，讲史论经，从不因她是女子而有所保留。谢婉容的才情冠绝京城，正是父亲悉心教导的成果。书房里，父女俩秉烛夜谈、探讨时政的身影，是徐嬷嬷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之一。
　　而儿子谢怀瑾，自小就不爱拘在书斋，偏爱舞刀弄枪。老丞相并未苛责，只是叹息一声“此子类其先祖”，便尊重了他的志向，托了老关系，将他送入北疆军营，从小兵做起。谢怀瑾也争气，有勇有谋，骁勇善战，硬是在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拼出了“谢帅”的赫赫威名，成了北疆的定海神针。
　　谢怀瑾娶了门当户对的京城贵女，夫妻恩爱，育有一儿一女。他疼女儿，觉得女儿家也要有自保之力，从小便亲自教导女儿习武强身，那小姑娘也继承了父亲的英气，小小年纪就爱红妆更爱武装。对儿子，他则期望其承继谢家书香，悉心请了名师教导，盼他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谢府上下，从丞相到少爷小姐，再到年幼的小主子们，待下人都极是宽厚仁善。从无苛责打骂，逢年过节必有厚赏。府里兄友弟恭，和睦融融。徐嬷嬷的丈夫是谢府几十年的老管家，儿子又得少爷（谢怀瑾）亲自提携教导，这份主仆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更像是血脉相连的家人。谢家给了他们安稳、尊严和温暖。也正因如此，当那灭顶之灾降临时，忠诚的老管家会为护主殉身，年轻的儿子会为救小主人而义无反顾地冲入火海！
　　“殿下，”徐嬷嬷的声音哽咽，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悲凉与恐惧，“那火……烧起来就不认人啊……柳相……比当年的那些人，只强不弱……老奴……老奴实在怕……” 她怕公主步上谢家的后尘，怕这仅存的一点血脉，也被那无情的皇权与阴谋彻底吞噬。她的忠心，不仅是对主母的承诺，更是对那个被毁灭的、如同家园般的谢府，最后的一点守护。
　　李云舒看着徐嬷嬷因痛苦和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身影，看着她那双再也流不出泪却盛满无尽哀伤的盲眼，胸中翻涌的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她站起身，轻轻握住徐嬷嬷那布满老茧和烧伤疤痕的手——那是在火场中试图抢救亲人时留下的。
　　“嬷嬷，怕，有用吗？”李云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谢家的血，流得太多了。他们的冤魂，还在那片焦土上日夜悲鸣。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怕，是为了记住，是为了……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上柳相门客频繁出入的城西标记，那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柳相想玩火？那她就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烧回该烧的地方去！
　　“嬷嬷，”李云舒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谢家的血，母妃的命，还有那些被‘天火’焚尽的忠魂，都在天上看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她将纸条凑近案上微弱的烛火，火苗瞬间舔舐上去，化作一小撮灰烬。
　　“那位新晋的北疆悍将，叫楚昭的，”李云舒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回京述职的日期，定下了？”
　　“是，殿下。前日驿报已至兵部，约莫十日后抵京。”徐嬷嬷答道，“陛下……似乎颇为重视。”
　　李云舒望向窗外高耸的宫墙，目光仿佛穿透了砖石，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太极殿。父皇……重视？她心中冷笑。一个骤然崛起、手握重兵又根基未稳的边将，在父皇眼中，恐怕更是一柄需要牢牢握住刀柄的双刃剑。重视，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猜忌和更精心的制衡。她那位父皇，最擅长的就是玩弄权术，在各方势力间寻找微妙的平衡点。
　　楚昭……这个名字在她心头转了几圈。一个出身微寒、却硬生生在北疆尸山血海里杀出赫赫威名的将军。他的奏报她设法看过一些，字里行间透着一种与京中勋贵子弟截然不同的务实和锋锐。这样的人，会是打破这潭死水的石子吗？
　　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在她沉寂如古井般的眼底深处，悄然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