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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无法分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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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如麦依旧提前十分钟来到了诊室,这是她工作以来的习惯。
她坐在电脑前,指尖轻敲,最后浏览今天第一位来访者的初始访谈表格。
姓名:于宁
年龄:18岁
来源地:岐川
主诉:情绪持续低落、失眠、噩梦频繁、社交回避,希望进行心理疏导,建立更健康的心态。
很常见的青少年情绪问题诉求,表格填写得简洁甚至有些潦草,在“重大创伤经历”一栏是空白如麦习惯性地在脑中初步勾勒可能的方向——学业压力?人际关系适应不良?或是初入社会的焦虑?她记下几个需要深入探问的点,端起手边的黑咖啡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恰到好处的苦涩滑入喉咙,帮助她凝聚心神。她享受这种一切尽在专业框架内的掌控感,这能让她清晰地划分开工作与私人的边界,尽管那条边界线,在某些深夜里,偶尔会变得模糊。
九点整,前台的内线电话准时响起:“如麦医生,您的第一位来访者到了。”
“请她进来。”如麦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放下咖啡杯,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向门口,脸上是经过无数次练习的、温和而中立的表情,像一张精心准备的面具,既能给予来访者安全感,也保护着她自己。
门被轻声推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拉扯、扭曲、然后凝固。
走进来的人,身形高挑却异常瘦削,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弯了骨骼原本的挺拔,肩胛骨在简单的黑色棉质T恤下显出清晰的轮廓。牛仔裤是洗得发白的款式,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的旧意。
她的头发是短发,两条辫子垂在脸颊旁,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过于苍白的脖颈。这种发型让她原本就锐利的脸部线条显得更加突出,也使得额角处一道极淡的、几乎融入发际线的白色旧疤无所遁形。
如麦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猛然攥紧,骤停一秒,随即以一种失控的、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撞击着胸腔,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四肢百骸冰凉的麻痹感。她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笔杆捏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
无数个问号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炸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职业操守、专业训练、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用于自我保护的情绪控制机制,在那排山倒海的惊骇席卷而来的最后零点零一秒,强行发挥了作用。
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她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猛缩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翅般微微一颤。快得几乎无人能察觉。如麦几乎是凭借本能,迅速地、不着痕迹地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尽数掩盖在低敛的视线之下。她假装翻动桌上的访谈表格,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指尖甚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但她强行稳住了。
当她再次抬起眼时,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属于“医生”的、专业而包容的表情。只是那平静的湖面之下,是如何的暗流汹涌、地动山摇,只有她自己知晓。她的心跳依旧快得发慌,撞击着耳膜。
“你长的很像我喜欢的人。”
进来的少女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如麦僵硬住,心脏狂跳。
“于小姐?”如麦反应过来,声音听起来竟出乎意料的稳定,甚至比平时更低沉柔和了几分,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她内心的海啸从未发生过。她刻意使用了预约资料上的那个化名,一个微小的、试图维持专业距离的尝试。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走到来访者的座位缓缓坐下,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迟缓与沉重,像是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我是如麦,你的心理咨询师。”如麦按照标准的初次访谈流程进行自我介绍,语气平稳,努力将她仅仅视为一位需要帮助的来访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里是一个安全、保密的空间。你可以谈论任何你想谈论的事情,我会在这里倾听,并尽力去理解。我们今天主要是进行一次初始访谈,目的是更多了解你和你的困扰,可以吗?”
少女再次点了点头,她的视线低垂,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避开了与如麦的直接对视。她的安静,是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能量、经历了巨大消耗后的、带着深刻倦意的沉寂。
这种沉寂,比任何激烈的情绪更让如麦感到心惊。
访谈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开始。如麦引导着话题,询问一些基本情况和目前的情绪感受。少女的回答都很简短,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语调平坦得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她描述失眠,描述噩梦,描述不想与人接触,但都用最概括的语言,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如麦耐心地听着,做着必要的记录,心中的疑团和不安却越来越大。
那个女孩的状态,只能说是:死水般的沉寂。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更温和的语气引导:“于小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听到你提到了很多情绪上的困扰和身体上的疲惫。那么,可以和我谈谈,是什么让你觉得情绪持续低落吗?或者,近期,或者更早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对你影响特别大的事情?任何你觉得可能与此有关的事情都可以。”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插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面前人沉默了,咨询室里瞬间只剩下中央空调运行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嗡嗡声,反而将这片寂静衬托得愈发沉重压人。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如麦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换个方式询问时,少女终于缓缓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怨恨,没有控诉,却像在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块巨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缓慢而清晰地砸在如麦的心上,激起惊涛骇浪。 “我爸是个畜生。”
如麦的心猛地一揪,握着笔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收紧。
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近乎叙述他人故事的语调,继续说着: “在我大概……十二岁的时候。他和我们班一个同学的妈妈乱搞,搞得很难看,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社会新闻。 “然后,我就成了受害者,被全班孤立,被嘲笑,被欺负了整整三年。”她顿了顿,仿佛那三年暗无天日的校园暴力,只是轻飘飘的、可以一笔带过的几个字。但如麦能感受到那平淡之下深埋的、被岁月凝固的痛苦。 “高中我转学到了云港。那时候我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重新开始。”
她的语气里,在这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像是冰封万年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底下一点点微光,但那微光很快又熄灭了。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似乎放轻了一点,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深处涌动。
如麦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她看着少女低垂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的睫毛,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重又快,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她几乎要怀疑这声音是否会被对方听见。
“我和她……大概做了三个月左右的同学吧。”昱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怀念,但那怀念很快被一种更沉重的情绪覆盖,消失无踪。
“后来……她被人欺负,因为我。”她简单地带过了这件事情,没有细节,但如麦瞬间就明白了那指的是什么。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没有办法,我找不到别人帮忙。我只能回头去找我爸解决这件事。”她说出“我爸”两个字时,带着一种清晰的、刻入骨髓的冰冷厌恶,仿佛在提及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我不知道后来这件事到底解决了没有……”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毫无遮挡地看向如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痛苦和深切的茫然。
那茫然像一层雾,笼罩着她,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 “因为那天,我刚跟他说完,甚至没等到他的答复,就被他强行带走,塞进车里,直接送回了岐川。”
咨询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如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后背渗出的细微冷汗。
少女的目光再次移开,仿佛承受不住那短暂的对视,重新落回虚空中的某一点。她的声音变得更轻,更飘忽,却也更令人窒息,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冷得刺骨。
“然后我去了一个……很地狱的地方。”
接下来的叙述,依旧是平静的,语调甚至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字字句句,都仿佛带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嘶喊,只是被叙述者强行压抑成了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她描述那个位于岐川偏僻郊区、挂着“潜能拓展书院”、“行为矫正中心”之类冠冕堂皇招牌的地方。描述那些穿着统一制服、面目模糊的“教官”和“老师”。描述那些日夜不休的、充斥着侮辱与恐吓的“感恩教育”和“心理辅导”。描述那些冰冷的、没有窗户的禁闭室,那些闪着寒光的、被称为“治疗仪”的电击设备,那些毫无缘由的、羞辱性的体罚——长时间罚站、罚跪、挨饿、被冷水浇头。描述那些无休止的、旨在彻底摧毁一个人意志的批评、否定与人格贬低。她描述那些和她一样被家人以“爱”的名义送进来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的同伴,描述深夜里压抑的、不敢出声的哭泣,描述有人试图反抗后的悲惨下场,描述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和控制。
“我在那呆了两年…直到有人逃出去举报了那里。”
她的语气始终平淡,没有愤怒的控诉,没有悲伤的眼泪,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就像在描述一个她偶然观察到的、与己无关的人间惨剧现场。但正是这种平静,这种抽离感,反而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具冲击力,都更让如麦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心痛。
如麦的专业知识让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番平静的叙述背后,掩盖的是怎样惨烈极致的身心摧残,是怎样系统性的、旨在彻底剥夺一个人尊严、自主性和意志力的精神虐待。那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她的心像是被放在冰冷的砧板上,用最钝的刀子一点点地凌迟,痛得她几乎要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握着笔的手指冰凉而僵硬。
她无法想象,这个面前看起来如此瘦弱的少女是如何在那样的魔窟里日复一日地熬过来的。她又是凭着怎样的意志,才没有彻底疯掉或者彻底放弃?
当声音终于停下时,咨询室里陷入了一片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寂静。空气中那雪松与佛手柑的香气,似乎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开来的、无形的血腥与绝望。
如麦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保持着专业的稳定,尽管她的喉咙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磨砂纸擦过:“听起来……那是一段非常、非常痛苦和艰难的经历。谢谢你愿意信任我,告诉我这些。”
她的共情是真诚的,尽管其中混杂着太多她作为“如麦”个人的震惊、心痛与滔天怒火。
对于这句职业的共情少女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又一次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依旧微微蜷缩着的手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她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到如麦以为今天的访谈或许就要结束在这片沉重的废墟之上。
然后,她用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得像窗外飘落的羽毛般的声音,轻轻地、迟疑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勇气,开口说道: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是不是……再也不想理我了。”
“我老是惹她生气,但是她都会原谅我,可是这次我没把握了。”
“我特别恨她,可是现在…不,应该说自从分开以来都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与她刚才叙述地狱经历时截然不同的脆弱和不确定。
那是一个真正十八岁少女才会有的惶惑不安。
接着,是更长的停顿。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几分,光带偏移,将她的半边身子笼罩在阴影里。她像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回忆的交织中。
最终,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如麦,而是越过她,望向窗外那片被百叶窗分割的、有限的蓝天,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人说话。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了最后三个字。那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仿佛一出口就要散在空气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精准地砸在如麦的耳膜上,穿透一切专业壁垒,重重地撞进她的心里,引起一阵剧烈的、酸楚的悸动。
“我想她。”
说完这最后一句,昱宁仿佛彻底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一直挺着的、僵硬的后背微微垮了下去,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重新变回那个沉默而疲惫的、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厚壁的来访者“于宁”。
如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色的医生袍之下,那颗早已因为这场平静却字字惊雷的叙述而掀起滔天巨浪的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痛、对于她故事里那人渣父亲的愤怒、对自己无力改变一切的愧疚。
以及那被强行压抑了三年、此刻却如同火山喷发般疯狂翻涌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她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从地狱里挣扎着爬回来的少女,看着这个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最残酷往事、却只在最后关于“她”的三个字里展现了脆弱的一面。
她知道,前路漫长而艰难,但她知道,她不会再让她独自一人面对。
诊室里的寂静在蔓延,阳光依旧安静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