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渡雪》盛开呀

1、下雪

　　枯枝载厚雪，在凛冽寒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雪包裹枝干落在地面，又被一双白色云纹翘头毛靴碾成粉碎。

　　来人是一个披着橙黄色坠白色毛边斗篷的十七八岁少女，女生的大半张脸被扣在头上的宽大帽子遮住，只露出一截冻的有些发红的白净下巴，并透露出一点嫣红的下唇轮廓。

　　此处位于云月镇百里外的云海山，入眼望去只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辽阔的白色海洋，长期跋涉于此也恐溺入此中。
　　在这寂寥孤独的大片白色中，兰莺时一身橙黄色穿着便宛如深陷其中的孤雁，成为这片天地中的唯一亮色。
　　天地之间，所有都在随着这抹亮色移动旋转。

　　兰莺时伸出裹着手套的双手用力拍了拍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朝着远方高山而去。
　　她身死于祈承三年，苏醒于康和十二年。
　　……她死了整整一百三十一年，然后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突然“咔嚓”重生。
　　“咔嚓”不是意识拟声词，它是切切实实的声音。
　　兰莺时张开眼睛时，她此世的父亲正将杯子重重的掼在地上。
　　随之而来是沙哑的怒吼声：“她一个猪狗养的贱婢生个孩子还要我亲自来看——老子他妈给她脸了是吧？！”
　　一声之后鸦雀无声。
　　包括刚出生的兰莺时。
　　直到那男人从接生婆手里扯过婴儿，在发现是女孩时大发雷霆准备把兰莺时摔死——
　　在周围人的尖叫声中，兰莺时睁开眼面临的第一次生死危机成功解决。

　　此世降生于一富裕商户之家，藏于凡间西海岸边小镇，距都城遥远，亦无修炼之人。
　　可兰莺时死前乃东疆月城督魔司司主之女。
　　督魔司，顾名思义，督察入凡妖魔资质，缉拿凡间违律妖魔，护城中秩序安稳，主管在凡间行走妖魔的一切事务。
　　此职独立于政府与王城，虽位于人间，由皇帝敲定，司中任职之人却大多来自于修仙界及妖界、魔界专职培养部门。
　　兰莺时前世诞生于督魔司，经家族教育，后入修仙界历练，获得准许文书，回月城入督魔司，最后陨于人间妖魔动乱。

　　兰莺时将落在自己睫毛上的雪粒拂去，顺带着兜帽微微散开，清丽容貌便显现在雪山之下。
　　女子皮肤白皙，眼尾上挑，睫毛浓密卷翘，半遮住一双星河流淌的明亮黑眸，她微微皱眉望着仿佛永远远在天边的雪山山顶，有些烦躁的叹气。
　　“已经走了三日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兰莺时喃喃自语。
　　空旷的雪地只在尾音消失后重回寂静。
　　倏忽之间，兰莺时若有所觉的转身望去。
　　只见白茫茫的视线尽头出现几粒黑点，逐渐向前奔来，渐渐的显出三四个身穿玄衣的人影。
　　最先注意到兰莺时的是一个娃娃脸的男子，眼睛睁的圆溜溜的，半张着嘴惊讶的看着她。
　　兰莺时被他盯着微微撇了撇眉，有些防备的将手按在绑在腰后的刀柄上。
　　陆景明实在想不通这茫茫雪山下为何会出现一个身穿锦衣的娇小姐。
　　他有些迷茫的盯了片刻，确定不是幻觉后，刚要回头告知身后伙伴，就见自己三师兄将弓抽出来，箭抵在弦上。
　　“三师兄——”
　　“小师弟，后退。”杨云展淡淡吩咐一句，将矛头指向兰莺时：“不知小娘子从何而来，为何在此？”
　　兰莺时打量了眼前几人，三男一女，统一服饰，武器多样，实在看不出来历。
　　但看那娃娃脸小师弟的紧张神色，好像在担心他三师兄伤害自己一样，应该不是凶恶之人。
　　“我名唤兰莺时，来自西海岸关池镇，师承欢颜宫主，来此寻人。”
　　说完，兰莺时拽下腰间玉佩，扔给对面。
　　那一玄衣女子向前一步，单手将玉佩抓在手里，她拿着和另一个沉默的男子看了两眼，对杨云展点了点头。
　　杨云展看了眼，便将弓箭放下了，兰莺时见此朝对面扯了扯嘴角。
　　她弯弯眉，一副友善的样子：“不知几位又是因何来这寒凉荒芜之地？”
　　一听这话，陆景明却是来劲了。
　　“我们一是为了寻药，二是为了惩恶扬善！”
　　不用他细说，兰莺时看见那玄衣女子半边脸颊上的黑色纹路也能明白，寻药必是为她而来。
　　只是……
　　“来这种地方寻药？”
　　寸草不生的极寒雪山？
　　“是，我二师姐上了魔族杂碎的当，我们寻遍方法也不能缓解这魔毒，师父冒险给师姐算了一卦生死，说生望在此地雪山上。”
　　陆景明握紧拳，咬牙说：“虽然我们不懂具体生机是什么，反正这雪山荒凉至此，大不了见一株草拔一株，通通带回去给二姐喂了。”
　　兰莺时好奇问：“有没有可能生机在人？”
　　“我们也想过，”杨云展插了话：“但上山之前打听过，这座山只封印了那位罪人，他又怎会救人。”

　　“……”

　　那位罪人。
　　……苍玉尘。
　　兰莺时想起在山下听到过的故事，几乎人尽皆知。
　　世传，苍玉尘原是东疆月城城主的私生子，用尽手段得月城督魔司司主之女信任，为其效力，陪司主之女入仙山，后归乡入督魔司，因其私心骗取月城护城阵开阵石，与其父引万千犯罪邪魔入城，致月城陷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妖魔动乱，生灵涂炭。
　　督魔司司主率督魔司中人以命开司中封魔阵，督魔司满门无一生还。
　　苍玉尘侥幸生还，于三年后再次现身魔界，屠魔杀妖，开邪阵，以万万计生灵血肉献祭，一方天地邪气冲天，红色邪火燃尽半边天。
　　魔妖两界界主出手阻止，未果。
　　彼时修仙界枕徽剑尊一行人经过，一番纠缠，终毁邪阵。

　　苍玉尘自此被封印于云海山中，沉寂百年。

　　兰莺时沉默抬起眼睫，有些失神的望向雪山山巅。
　　茫茫白雪像是给世界按上了静止键，这片白色海洋让万物都失声，沉甸甸的压下全部情感，绝望与悲伤，都变成了无声的尖叫。

　　一个人咽下所有，被困在这片雪域中，会多么痛苦呢？

　　“提到那个……苍玉尘，山下城镇有不少妖魔被吸干气而亡，我们经过排查，附近没有作恶的邪魔，又联系部分目睹亡者遇害的妖魔所言，我们怀疑他可能尝试破除封印出来，所以……”
　　“所以你们要因为怀疑去杀他吗？”兰莺时后退了两步。
　　陆景明笑出虎牙：“那我们当然不太行了哈哈。”
　　开玩笑，他是我们能解决的？

　　“我们准备观察一下，加固一下封印。”杨云展瞥了陆景明一眼，无奈道。
　　兰莺时想了想。
　　既知道加固封印的法子，但必然也知道解除封印的法子吧。
　　再不济，也能松缓一下禁制 ……
　　兰莺时抬头，眼睛弯成月牙，眉目舒展如绽开的花朵：“我也要去往山上，不如一起吧？”

　　……

　　兰莺时与陆景明一行人又行了四五日，才堪堪到达半山腰。
　　在这枯燥无味的行程中，兰莺时渐渐对几人有了了解。
　　这些人来自于承启山，修仙界数一数二的门派。
　　自从百年前出了个枕徽剑尊，此门派愈发强盛。
　　枕徽剑尊。
　　百年前封印苍玉尘的人。
　　兰莺时了解到这一情况，发自内心的感谢命运的安排。
　　这可真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啊呵呵呵。

　　言回正传，这几人中，总是沉默的那个是大师兄何非言，另一个冷着脸中毒的是二师姐季含雪，三师兄杨云展是拿弓箭的那个，小师弟陆景明就是那个娃娃脸了。
　　四个人，性情各异，竟完美的形成互补。
　　陆景明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嘴就没停过，从山下买的包子到修仙界各大八卦，他的话简直涵盖天南海北的各个角落，兰莺时听的耳朵要起茧子。
　　师门中其他三人总是沉默听着，杨云展偶尔会回应两句，兰莺时对现在的修仙界还挺感兴趣的，和陆景明搭话询问。
　　陆景明将话头指向兰莺时后，她竟然错觉杨云展舒了口气。
　　这小师弟的嘴，看来还挺费师兄的。

　　.

　　云海山山巅，一披发少年端坐石台上，天光顺着男生高挺的鼻梁游走至微微抿着的苍白嘴唇上，然后滑过凸起喉结，经过锁骨，于精瘦的臂膀泄下，照耀着修长手指紧紧捏着的一截银色手链上。
　　一只乳灰毛发的猞猁偷偷爬上石台，用小脑袋顶了顶眼前人盘起的右腿。
　　“有人来了喔……”
　　披发少年启唇，嗤了声：“来就来，怎的，你没见过人？”
　　这只猞猁在雪地上打了个滚，而后摇掉脑袋上的雪。
　　猞猁鼻子微微动了动，再此开口：“有熟悉的味道。”
　　“以前闻过的。”
　　话音落，苍玉尘掀开眼睫，缓缓睁开眼：“有东西寻上门来了？”
　　能让阿奢记住的，必是百年前的人。
　　自月城妖魔动乱后，苍玉尘在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仇人了。
　　他思忖片刻，用手指敲了敲猞猁阿奢的头顶，闭眼。
　　须臾间，一个与他相同样貌的人便出现在眼前。
　　而阿奢熟练的接住向下瘫倒的主人原身。
　　“小尘！你怎么又用这招！”小猞猁生气的鼓了鼓腮，身上的毛都有些微微炸起。
　　苍玉尘瞥它一眼，自顾自往山下走，临别还挥了挥手。
　　“我去看看是哪位旧相识，一会儿就回来。”

　　陆景明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背着手倒退，一边吧啦吧啦讲述着什么北冥城有一绝艳少年郎的故事。
　　兰莺时爬的怪累的，不想搭理他。
　　其他三人也是。
　　杨云展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才想起什么般问道：“先前兰姑娘说要去寻人，只是为何寻到这云海山来？”
　　兰莺时微笑，随口敷衍挖出来的坑终究还是要被填平的。
　　“我……”
　　“我的天啊！——什么东西——！！！”
　　陆景明的大喊吸引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
　　“……”季含雪最先奔上前去，手中剑已微微出鞘，又突兀的停在半空。

　　只见眼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墨色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遮住半张苍白胜雪的面容。
　　这少年身量欣长，搭一件破败不堪的玄色宽袖长袍，半边身子被埋在厚重的雪里，嶙峋手腕处却挂一银色精细手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刚才陆景明一脚就踩上了这人露在外面的手，回头望见这副景象，才吓了一跳。
　　季含雪皱眉收剑，弯腰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等了一会，这人没有一点动静。
　　“看看还活着吗。”何非言就站在她的身后，见状只淡淡出声，表情一片寡淡。
　　手指轻轻拨开少年遮住面庞的黑发，姣好的面容就天光乍现般暴露在众人面前。
　　季含雪顿了一下，复又将手移到少年的鼻下。
　　苍玉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兰莺时刚刚一直站在最后面等着，看其他人都围在这里半天没动静，便好奇的上前看看。
　　“怎么——”兰莺时的话语顿在原地。
　　苍玉尘睁开的目光不偏不倚的对上少女惊诧的眸子。

　　“……”

　　“……苍玉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