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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无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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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5年的帕拉迪岛,初冬的风已带着凛冽的寒意,刮过调查兵团总部新修葺的操场。战争结束,巨人之力消散,亡者归来,世界在废墟上艰难地重建着和平。调查兵团也迎来了第一批新兵的加入,一张张年轻、充满热血或迷茫的面孔涌入。
利威尔的办公室依旧是整个总部最干净也最冷肃的地方。他刚结束一场关于新兵野外生存训练伤亡报告的冗长会议,空气中还残留着压抑和一丝未散的硝烟味——那是新兵们理想与现实碰撞后燃烧殆尽的灰烬气息。他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的报告上,几个名字被红笔圈起,旁边是冷硬的批注:“地形判断失误:未按规定路线标识行进;装备检查疏忽:扳机磨损未报备。”
报告旁边,还放着一份更早的、由他亲自签发的《野外生存训练安全细则补充条例》,上面密密麻麻是他修订的笔迹,尤其强调了复杂地形下的标识引导和装备强制日检流程。在事故发生前一周,他就亲自去训练兵团找过夏迪斯,让他教导新兵严格执行。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带着点犹豫,又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进来的不是他熟悉的人,而是一个脸上还带着擦伤、眼眶通红的年轻士兵,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兵长!”新兵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关于特罗特区的训练事故…托里、卡尔、汉斯他们…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利威尔头也没抬,指尖点了点报告上被圈起的名字:“地形判断失误,装备检查疏忽。报告写得很清楚。”他的声音平静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翻过一页,目光落在报告末尾附着的、由他签署的抚恤金发放和家属联络文件上。金额远高于标准,他特意标注了“从利威尔班特别行动基金拨付”——那是他个人设立的、偶尔用于特殊任务的开支。
这公事公办的冷漠彻底点燃了新兵的怒火。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攥成拳,身体因为激动而前倾:“清楚?就只是这样?!那是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才刚满十八岁!您…您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他死死盯着利威尔那双仿佛永远古井无波的灰蓝色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或愧疚。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只映出他自己愤怒而扭曲的倒影。
新兵被这彻底的漠然刺痛了,一股混杂着悲痛、不解和年轻气盛的愤懑脱口而出:“都说您是人类最强士兵,是兵团的支柱!可您…您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像您这种…这种冷漠没人情味的人,应该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谁吧?没有吧!像您这样…没有心的人,才不会懂得爱是多么伟大的感情!才会觉得人命只是报告上的几个字!”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利威尔终于抬起了眼。他的视线像淬了冰的刀锋,缓缓的滑过新兵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洞穿一切的锐利,却没有新兵预想中的暴怒或反驳。他看到了面前的士兵失去朋友的痛苦,也看到了那份因无知而生的、莽撞的正义感。
几秒钟的死寂后,利威尔只是极轻微、极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种荒谬现实和命运的无声讥诮——讥诮年轻士兵只看到了表面的冰冷,却看不见事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派佩特拉和奥鲁欧亲自去确认遗体收敛,并确保遗物一件不少地交还家属;讥诮他没看到自己昨天深夜在埃尔文办公室,就新兵训练强度和监察力度不足的问题,用前所未有的强硬语气要求立刻整改;更讥诮他完全不懂,这份报告上的每一个冷硬的字,都是他用无数失去换来的、试图避免更多悲剧的经验与教训。
而这个年轻士兵口中完全不懂爱的他,曾经拥有过的爱人,甚至或许都称不上爱人的人,生命也永远停在了她的十八岁。
“说完了?”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冷硬,“出去。”
新兵被这无形的压力慑得后退了一步,满腔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又坚不可摧的冰墙,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无措和一丝后怕。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踉跄着退出了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利威尔一人。
他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壁炉里跳跃的微弱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缓缓伸出手,伸向办公桌最下方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从抽屉深处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旧铁盒。盒身冰冷,边角处有几道细微的磕碰痕迹,像是在某个激烈混乱的战场上仓促保存下来的。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抚过冰冷的铁盒表面,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小鬼,”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低哑得像是自言自语。与白天面对新兵时的冷硬截然不同,他的声音里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委屈的抱怨。
“你都不知道,今天竟然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盒冰凉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跑来质问我,说我没有心,没喜欢过谁,不懂什么是爱。”
他嗤笑了一声,这笑声很短促,带着几分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那个新兵,还是在嘲讽自己。
“他说得…倒也不算全错。”利威尔的声音更低了些,目光沉沉地落在铁盒上,仿佛穿透了金属,看着里面那张承载着诀别的信笺。“我的心…大概确实没了。不然…怎么还能坐在这里?”
“你说…”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好不好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长久的注视着那个小小的铁盒。冰冷的金属在掌心被他的体温一点点焐热,温度却怎么也到不了心底。
她什么都没有留下,不管是画像,还是照片。只有这冰冷的铁盒里,装着她最后的未尽之言,和那句他终究未能做到的希求——“忘了我吧。”
他收紧手指,将铁盒更紧地握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窗外是帕拉迪岛初冬漫长而寒冷的夜。而屋内,只有他,和他掌心承载了所有未诉之言与未竟之爱的冰冷遗物。
“真是…麻烦死了。”最终,他低低地吐出这么一句,不知是在说那个新兵,还是在说漫长的寒冬,又或是…命运本身。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