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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幸福中化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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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口缀的珍珠擦过常芜下巴的瞬间,她忽然理解为何飞蛾总在路灯下盘旋——那些正进行时的、带着他人体温的绚烂,本就是暗夜里最蚀骨的磷火。
也许,路灯根本不会在乎这一只或是那一只飞蛾,像初水这样的女孩,长得好看、性格开朗、家境好,人又心细善良,怎么会缺朋友呢?
常芜把拉链流利拉上,得出结论:初水和她当朋友只是图个新鲜。
不过还是谢谢她,第一眼就心生好感的女生在这个雨天抹去了她的窘迫。
如果可以的话,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最好。
但万事不强求,这一向是常芜的心法。
“换好了吗?”
常芜急忙把换下的衣服折好,答道:“这就出来。”
她左手抱衣服,右手压下门把手,打开门,看见初水还站在之前的位置等她。
对上初水的目光,她内心有些忐忑,不自觉低下头,可以看见米白色拖鞋露出的纯棉白袜。
“哇塞,我就说很好看啦~这条裙子也太适合你了吧!”初水惊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常芜的手臂被初水拉住,她拿过她手中的衣服,信手一扔,飞进脏衣筐里,“这个丢那里,洗了干了再穿。”
“我可以自己拿回家洗。”
“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这有什么关系。等洗好了,我可以亲自还你,也可以让我妈妈转交给你。”
“不用担心这个,你过来。”说着,常芜的手腕被初水握住,她被牵到全身镜前。
“你看看,很漂亮。”
镜中的女孩眼神温和,一袭水蓝色长裙,亭亭玉立,荷叶边裙摆扫过小腿肚。
常芜肤色不同于西沙县人偏黄的底色,白得柔和,不过带些干滞,像打磨哑光的象牙。
此刻与水蓝色相衬,倒显得没什么血色。
初水凝望镜子许久,思虑道:“还差点东西。”
她灵机一动,“有了!”
常芜看见初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支口红,抹在手指上,然后往她的嘴唇方向移动。
越来越近,眼见就要触上。离嘴唇差不多一厘米的时候停下了,初水与常芜微怯的目光对视,猛地收回手。
“嗯……还是你自己来吧。”
常芜接过初水手上的口红,沾了一点抹在唇上,色彩便由唇中间向外唇晕染开来,透出淡淡的粉。
初水偏头去看她,然后用手指上剩下的唇彩点在常芜的腮边,“这个可以当腮红。”
常芜没吭声,眼睛跟着初水在她脸上点来点去的手指移动。
一下又一下,她很久都没有跟人这么亲密过了,突然想到什么,不自觉把脸往后缩。
初水猜应该是不习惯,想到自己的举动还是有点冒昧了。
于是,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瞧了瞧,幸好刚才已经拍开得差不多了。
“完美,现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初水站在常芜的身后,视线直直往镜子中所呈的像投去。
常芜低垂眉眼,整理好裙摆后,一抬头,被初水饱含情绪的眼睛震住。
潮湿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仿佛都自动绕开她的轮廓线,一丝不染,初水的视线却比着她描摹、勾勒。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看她。
先前在雨中也是这样的留恋不舍……
常芜确信她和初水是初次见面,以前并不相识。
常芜刚想问出口,只见初水飞快敛下眼底情绪,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笑盈盈的模样。
真是奇怪的人。
“走吧,出去吧。”
常芜压下心底的疑惑,点头,不免紧张起来。
两人来到客厅,相谈甚欢的邱素芳和祁烨然噤声。
初水赶忙介绍:“奶奶,这是我今天认识的新朋友,妈妈提到的那个学生,她叫……”
……
嗯……这个朋友当得好,彼此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常芜盈盈一笑,接上初水的话。
“奶奶好,我叫常芜,您叫我小芜就好。”
初水在心里默念“常、芜”两个字,凑近常芜的耳朵小声问:“是‘繁芜’的‘芜’吗?”
耳朵传来温热的气息,常芜瑟缩了一下,小声答:“嗯。”
初水一个一个字念:“初、水,我叫初水,单名一个‘水’字。”
常芜了然,“水”作为最简单的一个字、一种事物是极具魅力的。
可柔顺,可强悍,往高处去为“雨”,低处流为“溪”。
动如咆哮,静若凝冰。
常芜暗暗想,她喜欢这个名字。
瞧见此情景的祁烨然“哟”了一声,开始阴阳怪气:“朋~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
初水:“我刚认识的朋友不行吗?谁像你孤家寡人一位。”
她伸出手随便指了指祁烨然,语气淡淡:“他叫祁哗然,千万别多搭理他。”
祁烨然打开折扇摇起来:“嗨~常芜小姐姐,我叫祁烨然,‘烨然若神人’的‘烨然’。”
初水挽着常芜的手臂坐下,嗤嗤地笑,小声对她讲:“其实是哗然若神经。”
初水的声音没到耳语的地步,常芜不敢笑,盯着祁烨然,见他习以为常的表情,心里猜测两人的关系应该很好。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初水肯定是很受欢迎的那类女生。
祁烨然还没反击,倒是邱素芳先发制止初水,语气无奈得很:“你这孩子……也是小然大度不跟你计较,说话没大没小的。看看人家文文静静的。”侧身又是对常芜说:“小芜是吧?我家水宝让你见笑了,她呀就是这样的性格。”
……
初水从厨房端姜汤出来,刚好看见祁烨然和常芜聊上了。
“你也是西中的啊?”
常芜点头,而后想到什么,莞尔一笑,“我在学校里听过你的名字。”
祁烨然闻此,眼睛都在放光,对着初水得意洋洋翘嘴巴:“看吧,哥美名远扬。”
初水放下姜汤,先递给常芜,而后把给祁烨然的那一杯随手推向他,撂下一句“喝吧,美名哥,你又知道是美名不是你那些糗事了?”转过身来对着常芜甜笑:“常芜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快喝,已经不烫了,到时候感冒了就不好了。”
常芜对称呼没什么要求,便随初水去了,以至于听惯了“常芜姐姐”,后来某一天她不叫了,还让她心头一跳。
“那你有没有在学校听过我的名字?”初水眨巴眼睛,面露期待。
常芜没打算骗她,于是,诚实地摇头。
“我很少去了解学校发生的事。”
初水:“那你为什么知道他的事。”
旁边坐着的祁烨然还是一副神气的表情,看得初水一股无名火。
“他在学校念过检讨……”
常芜想起当时周一集会,那个时候祁烨然和同学打架,说是念检讨信,结果在讲台上梗着脖子打死不道歉的样子,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初水:看吧,果然不是什么好印象。
祁烨然破天荒没反驳,初水也不想再继续,两人默契般转移话题。
三言两语,初水和常芜聊得更欢,生生把祁烨然排斥在外。
……
邱素芳慈爱地看着两人此刻的互动,祁烨然对此一览无遗,眉心一跳,却什么也没说。
“孩子们,吃饭啦!”
岑吟端着饭菜喊道。
初宪文正收拾桌子。
听到声音,沙发上坐着的一行人纷纷起身。
常芜走进饭厅时,菜已经全部摆上桌。她看见厨房里的岑吟反手取下头绳,一头卷发蓬蓬倾泻。
她解开身上的围裙,随手一放,往餐桌走。碎花衬衫松扎进玫红色A 字裙中,坠在耳垂的姜黄色圆形耳环正随步伐而晃动。
晃啊,晃啊……
常芜盯得久了些。
秀密的长卷发被头巾裹住,亮丽的衣裙失去颜色,腿脚束起来成了固结泥巴的裤子。耳下晃动的耳环变成了细细的小铁圆环,沿弧度缠绕着山间遍地可见的小黄花。
这个女人在高地的一棵大树下张开手臂,转起圈来,耳垂下脱水的花晃得颤颤巍巍。
小常芜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看着这一切。
那就是她的妈妈。
记忆里妈妈的颜色都与泥土、风沙有关,唯一的亮色便是自制的耳环。
她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打的耳洞,只知道从她记事起就一直有,却没有可以妆点的东西。
她的妈妈是个爱美的女人,在这一方面常芜和她很像。
她们喜欢收拾自己,即使条件有限。
常芜总是想,如果妈妈能生活在外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是不是也会像岑吟老师那样,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从容的光彩?
岑吟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的那天,常芜正伏在课桌上写课间还没解出来的数学题。
直到周围的同学发出欢喜声,她才茫然抬头——只一眼,视线便再也挪不开。
初春微冷的风吹起米白连衣裙,岑吟的周围,暖阳轻轻浮动,她的发梢蜷着毛茸茸的金边,眉宇间尽是温柔。
常芜怔怔地望着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
——这种感觉太像了。
像到让她几乎瞬间想起了妈妈。
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妈妈了。
教室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暗暗涌动,常芜却只是盯着讲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课本边缘,心跳声踩着墙上时钟的节奏。
还有二十七秒,她就能触碰到这份来源于自己的臆想,单方面令人鼻酸的重逢。
铃声一响,她便抓起校服追了出去。
夕阳把云絮煨成半透明的虾子红,几只北归鸟儿的剪影从当中游弋而过。
常芜像追风筝的孩子般跟着那道影子穿过长廊,风是湿润的凉,裹着泥土里蠢动的草腥气,主动钻进鼻腔。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某个瞬间,两道纤瘦的轮廓在墙面上轻轻交叠。
当岑吟的回眸惊落梢头残留的枯败榆叶时,春天总爱在黄昏,用冻红的手指解开离人心上的第一颗盘扣。
能帮到岑吟老师,常芜打心底里高兴。
第二天,她收到了岑吟带给她的便当。
常芜的成绩算是班上的前列,但始终不能独占鳌头,英语这一科就是罪魁祸首。
所以,岑吟格外关注她的英语,会给她印一些适合她水平的题做来练手。
常芜也是个好学的人,一来二去,这一学期英语有了很大的提升。
西沙县教育资源匮乏,就算是重点班,靠前的也只是为了普通本科奋斗,像什么华清、京大顶级名校,也许西中年年烧高香,十几年才能出一个。
再下一些的高校,理科的龙虎班倒是能争上,但和读文科的常芜算是无缘的了。
不过她心态好,踏实学习只希望自己能上个本科,能早日挣大钱,能回去见妈妈。
见妈妈。
“吧嗒”一声,筷子掉在桌面上发出的脆响将常芜从回忆中抽离。
常芜抬眼看见眼眶微红的初宪文,他盯着常芜,嘴里快速说的是:“没事没事,没拿稳。”
岑吟:“活了快大半辈子还是冒冒失失的,别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话毕,对常芜扬起一个歉意的微笑。
见她还站着,初水拉过常芜在她的身边坐下,“你就当自己家就好,放松一点,我爸妈做饭可好吃了。”
常芜接过筷子,腼腆一笑。
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与诱人的菜肴香气一同将她包裹。
指尖触到光滑温热的竹筷,心头的拘谨也被这温度融化了一角。
“来,小芜,尝尝这块糖醋小排,我家老初的拿手好戏,用冰糖炒的糖色,油亮亮的,肥而不腻。”坐在常芜对面的岑吟,一边说着一边用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块酱色诱人的排骨,稳稳当当地放进常芜碗里那块雪白的米饭上。
常芜忙不迭地道谢,抬头对上岑吟弯弯的笑眼,里面盛满了毫不作伪的热情。
“谢谢岑老师。”
“欸,在家里就不要叫老师了,就和小然一样,叫我岑姨。”
“好,谢谢岑姨。”
岑吟笑得欣慰。
“谢什么呀,快趁热尝尝。”初宪文端起青椒肉丝往这边送,“别客气,到了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这道青椒肉丝也火候刚好,你试试看嫩不嫩?”
话音刚落,带着点儿戏谑的笑声从桌子另一头传来:“哎呦我说岑姨初叔,你们偏心偏得也太明显了吧?合着我这人肉背景板坐这儿半天了,口水都流成河了也没人管?小初妹妹,你看看你爹妈,有了新女儿就忘了旧儿子了。”
初水看见自己爸妈投喂常芜正乐呵,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想吃自己夹,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没长手过。”
倒是常芜扭头去看祁烨然,此刻他故意撇嘴,眼神在常芜和初水之间瞟来瞟去,带着显而易见的促狭。
初水朝常芜歪身子,刚好挡住祁烨然,冲着常芜笑,“别理他,他就这德性。”
坐在餐桌主位,离汤煲最近的邱素芳。她一直带着慈蔼满足的笑意,默默注视这热闹的场面,眼瞧着此刻又到了端水的时间。
“来,小然,奶奶给你盛汤。”
“还是奶奶对我最好。”祁烨然边说边把碗递过去。
在邱素芳盛汤的过程中,常芜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小排轻轻放置在初水的碗中。
嗯,这样真好,心里那股莫名泛起的酸胀暖意越发清晰。
碗里被岑吟新添上的菜依旧冒着热气,初水慢慢松懈下来,脸上逐渐露出放松的笑。
一块久久放在角落、尝遍了风霜的雪糕,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捧进了温暖的光里,慢慢地、一点点地在幸福中化开。
常芜无数次幻想过的家的模样在此刻具象化了。
“岑姨,你们最近得小心点。”祁烨然嘴里嚼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