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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逢两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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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铺满了蓝色。
蔚蓝天空,纯净如洗。
天光拂照着庞大城池中的神圣肃穆,高台下无论何种出身何种地位的人皆虔诚跪拜,众人一起吟唱着人定胜妖的颂歌。
圣洁歌声环绕神台,久久不息,台上的婴孩却只对一望无际的天蓝感兴趣,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遥不可及的色彩。
没有人搭理他的心愿。
待所有仪式都落定,主持祭礼的白衣人拿出了一把细刀,在婴孩身上选好位置,利落地划破了孩子的皮.肉。
常人在长大后便不会对四五岁前的记忆太有印象,而他却不知为何可以记得幼时经历的一景一幕,但毕竟对世界完全没有认知,记得清楚,当时却不明白是什么含义。
他只知道自己很难受,大概是因为疼,哭得非常用力,皮.肉被划开后,白衣人用精美的容器接了他的血,灌入高台连通的水池,方才咏唱颂歌的所有人都可以到池边取水喝。
更多的血却不知用去了哪里,神奇的是,流了那么多的血,他却没有死。
同样的事情持续了五六日,到第七天,情况略有不同,他身边围了一圈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细刀和一只精美的杯盏。
他不懂他们眼中压抑的兴奋与渴望。
就在数不尽的刀刃将要落下之时,一个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崩溃地扑了过来,推开所有人,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悲声大哭。
那是他的母亲。
……
“娘——!”
计非休在梦中的呼唤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应。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又发现了周围的异样——他被困在了一个池子里,池中的东西极不寻常。
蛇的鳞上泛着暗红色的流光,蝎子的尾则如同浸了这世间最浓郁的绿,它们体型硕大,绝非凡物,顶着冰冷艳丽的色彩一起盯向猎物,近百双眼睛阴邪而狰狞、雀跃又亢奋,从池壁四周慢慢爬到了他的身边,蠢蠢欲动。
有个声音说:“你不是喜欢蛇蝎吗?那就跟它们好好玩去吧!”
毒.蛇缠住了他的手脚与脖子,毒.蝎在他脸上徘徊着寻找最佳的施.虐场地……他呼吸渐难,感到了窒息,却并未求饶挣扎,只是艰难地抬起头,望向了池边的人。
上方的人遇到他的眼神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又不甘于自己内心竟然有恐惧,恼怒道:“此间之物沾染了御界之渊边缘的妖气,早已成邪!你会被它们搅碎!毒.烂!全尸都留不得!小杂碎,看你还拿什么跟我争?!”
听闻此言,计非休只觉得好笑,并真的笑出了声。
而后数十条毒.蛇一涌而上,紧紧缠裹着他,毒.牙簌簌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淬了浓烈妖气的尖利蝎尾则猛地戳进了他的一只眼睛里。
*
“一壶酒。”
乡野小馆门脸不大,一树梨雪便足以掩住真容,过路的旅人若非鼻子十分灵敏,恐怕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店里没几个客人,店家正忙着擦拭桌椅,听到声音一抬眼,不由愣住了神,门边挑着帘子的年轻男人实在好看,长得跟画儿似的,看他一眼心都要颤,一身云山蓝色的暗绣衣袍瞧着十分名贵,额际坠着的流光宝石更是夺目非常,通身奢丽贵气令人咂舌,与小小酒馆格格不入。
此等气派,不是王公贵子便该是高门修士了。
“有酒吗?”聂酌又问了一句。
店家顿时一个激灵,莫名其妙地觉得胆战心惊,不敢再看他的脸:“有……公子您喝什么?”
聂酌丢了片金叶子过去,略想了想:“都尝一尝。”
他随意扫了眼酒馆内好奇打量他的人们,转身坐去了门外的石桌旁。
酒的味道不怎么样,聂酌没滋没味地一杯接一杯喝着,目光落在不远处雾蓝色的群山之上,眼睛里始终不见醉意。
梨花开得正好,一簇簇堆在枝头,寒雪一般清冷,花下的人却热闹,两个小童蹲在那里对着头商量玩陀螺,吵吵嚷嚷好半天才弄明白了怎么玩,结果鞭子刚甩起来就惹了祸,他们不小心抽中了一名路人。
“啪”地一声响,鞭子缠住了人家的腿,两小童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吱声,他们本是无所顾忌狗都嫌的年龄,这会儿却知晓了什么是害怕,不仅因为这人身上散出来的气息冰冷骇人,也因为他面具上栩栩如生的毒.蛇与蝎.子阴邪可怖。
聂酌看了过去。
小童们眨巴着眼睛快要哭出来,被鞭子缠着的人却忽地笑了:“我可不是陀螺。”
笑声出口,听着极年轻,似是少年人。
小童:“对……对不起。”
少年浑身的冷意在这一瞬间隐了下去,面具上的蛇.蝎似乎也憨态温顺了起来,他弯腰解开腿上的鞭子,凑到两小童跟前道:“这个好玩吗?我小时候也经常玩。”
小童们摇头:“我俩……还不会。”
少年说:“我教你们,好不好?”
小童:“真的吗?”
少年一边一个轻轻揉了下他们的脑袋,拿起陀螺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站远一点,看好了。”
店家听到阵阵笑闹声,探头见孩子们正跟一个大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看了一会儿没有危险才放下心来。
他又转向石桌旁买了不少酒的客人,心想这是爱酒之人,心里那股莫名的怯意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忍不住道:“公子喝得不尽兴吧?我家的酒不比从前了。”
聂酌:“为何?”
店家叹气:“以前都是用山里的霖泉水酿酒,那味道,皇帝神仙喝了也得说好,可惜不久前驭邪司过来了几位大人,说是我们这山上灵气旺,可能会聚过来一些恶妖,为了安全他们就把整座山都给封了,以免妖怪作乱,唉……取不了霖泉水,我这酒也没了味道。”
聂酌放下酒杯:“霖泉?”
他正是听闻此地有好酒才赶过来的,没尝到佳酿还以为自己又被骗了,原来是另有缘故。
“是啊,霖泉水甘美纯净,是我们乐平山的一绝。”店家不理解道,“你说妖怪有什么好怕的?那些大老爷个个府上养着一群当爱.宠玩呢,我也见过几个野生的,不咬人不抓人,乖得很,跟猫狗不都一个样吗?又不是谁都像那传说中的戾妖一般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的,哪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为了这事儿把山封住,让我们平头百姓可怎么活啊……”
聂酌没接他的话。
梨树下的几个孩子陀螺玩过了瘾,那少年又教两个小童用草叶编蚱蜢,他十指翻飞很快便编好了一只,小童们眼睛发亮,简直要崇拜死他了,根本不记得之前的害怕。
“哥哥,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少年略有些得意:“因为我聪明。”
“哥哥好厉害!”
少年弯了弯嘴角:“小没见识。”
一个小童好奇道:“哥哥,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呢?”
少年又编好了一只:“因为我长得很奇怪。”
另一个小童想摸他的面具:“蛇和蝎子是真的吗?”
少年偏头避开了小童的手,故意沉了声音吓唬人家:“或许是假的,也有可能是真的哦。”
小童懵懵的,听不懂他的话,少年也不再解释,陪他们玩够了便打算走了,毕竟他只是路过。
三月里的凉风吹拂,梨花片片飘落,似冬雪一般肆意飞舞。
少年掸去衣上的冷香,起身时无意与酒馆门前的男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不认得对方,这一眼也毫无意义。
便又各自收回视线,去往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
山中静极。
竹叶被潮雾渲染成墨蓝色,遮住了风亭一角,黄金蛇盘于亭下的乱石间,悄然靠近轻轻扇动翅膀的褴褛蝶,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万物晦暗,组合成一幅风格诡谲的古旧之画。
漫步于画中,越过驭邪司设下的封山阵法,踩着折射森冷月光的蜿蜒小路,用了很长时间都不能走到尽头。
聂酌唯好酒,当下没有美酒可以品尝,他便不剩轻快,只是漫无目的又寥落无趣地穿行于竹林罢了。
心里希冀着可以找到那汪甘美纯净的霖泉水。
一道笛音忽然响起。
清脆且通透,轻易地便让林子活了起来,原本藏着的妖与灵皆簌簌探出了脑袋,褴褛蝶感到危险,扇动翅膀的频率加快,黄金蛇一跃而起,精准无比地咬住了蝶的身子,然而那斑驳的翅膀一震,散下细密的蓝紫色粉末,黄金蛇顿时僵住,滑落了下去。
笛音停顿稍许。
聂酌抬眸,先看到了一条随意晃着的腿,而后是风亭顶上坐姿潇洒的少年。
又见面了。
黄金蛇吃了瘪,不再顽皮,飞上少年的靴子,攀着那长腿一路爬到他苍白的指间。
少年看着小蛇,说:“废物。”
小蛇委屈极了,不敢再生事,抖净身上沾染的污尘,爬到少年脸上的半截黄金面具间,与毒.蝎纠缠在一起各自狰狞。
少年转着笛子,似是才发现有人在看自己,遂转去目光,微微歪了下脑袋,仿佛在问:有事?
聂酌没有与人交谈的兴致,当下却鬼使神差地赞了一句:“曲子吹得不错。”
要你评价?
少年眼底藏着戒备,直觉告诉他接二连三碰见这家伙不会是好事,应该远离,但人家给了他赞美,他也不能一声不吭,于是颔首:“多谢。”
而后跳下风亭,迅速隐入了潮雾中。
聂酌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在他身后,无数晦暗萤火飘浮游荡,而墨蓝色浸染山河万物,妖与灵各自躲藏,林木虫鸟皆在品味着死寂时光。
寂然中隐约飘过一声叹息,云雾一般,不可捉摸:
何者为妖?何者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