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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不周山:四重怨憎会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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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尖颤巍巍抵住那人咽喉时,言贤才惊觉异样。眼前人虽披着苏怿的皮囊,眉梢却凝着师弟从未有过的阴鸷笑意。被余弦剑钉在岩壁上的“苏怿”屈指弹了弹剑身,蓝火顺着玄铁纹路蔓上他虎口。
“可算记起些了?”那人掌心蹿起的幽蓝火苗,正与之前天马池畔的光景重合——彼时苏怿中了紊神散灵台紊乱,失控的真火里也掺着这般妖异的蓝。
言贤猛抽剑疾退三步,玄冰真气却冻不住脊背冷汗。他握剑的手掌突然痉挛般抽搐,指节泛出溺水者般的青白,仿佛有冰锥正沿着骨髓缓慢穿刺。
喉结上下滚动时尝到腥甜,齿关咬得太紧,竟将舌尖咬破也浑然不觉。
“你嫉妒我,”蓝火中人闲闲抚过心口剑伤,“当年你在雪窝子里哆嗦着喊时,可是我拿妖丹给你暖的身子。”
那声音像是从耳道里钻进去的毒虫,在颅骨内壁刮擦出细碎的声响。
妖丹暖身子?他又不是妖怎么会需要那些!
言贤握剑的腕骨突然刺痛难当,记忆深处浮出零碎片段:百年前暴雪夜,有团冰蓝灵火裹住他冻僵的脚踝,火光里传来少年带笑的嗔怪:“傻狍子,捡到你真是亏本买卖。”
雪粒刮擦脸颊的触感突然真实起来,呼啸的北风穿透百年时光灌入耳膜,让他踉跄着扶住岩壁。指腹触到的青苔瞬间化作冰棱,冷意直透天灵。
寒意让他想起这叫法竟然和上次虚幻之地那个灵台紊乱的苏怿叫他一模一样。
“你是天马池底那缕残魂!”言贤猛地抽剑疾退,剑尖带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鹿形。血珠映出他此刻的面容——额角青筋暴起,瞳孔缩成针尖,仿佛这副皮囊下正有什么在疯狂挣动。
对方伤口涌出的蓝火忽而暴涨,竟与当年苏怿灵台暴走时失控的真火渐渐重合。
“你一定很压抑,为何师尊偏袒于我吧?”
“滚出去!”言贤知道这是不周山心魔假象,不想和他周旋,可呵斥声出口却变成沙哑的喘息,像被砂纸打磨过的铁器,刮得喉管火辣辣作痛。
“且看这玄火,”“苏怿”指尖绽开冰蓝焰心,“天地灵气凝成的诛魔灵火,生来便刻在我魂魄里。倒是师兄……”他忽而欺身上前,冰凉的指尖按在言贤后颈月牙印记,“是妖啊,明烑收你为弟子,竟然让你实现从‘妖族’到‘人族’的种族跨越,可是你以为……”那截指尖仿佛淬了寒毒,刺得月牙印记灼烧般发烫。言贤想退,却发现双足已深陷黑雪。
“苏怿”盯着他脖颈后的月牙印记:“你以为被封存记忆就会没事了吗?不能修火灵根,所以给自己根骨钉净魂钉很痛吧?”
每个字都化作带刺的冰凌扎进耳蜗,言贤忽然剧烈干呕,胃袋痉挛着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
指缝间渗出淡蓝血丝,是……灵流?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妖……
他分明是南月派大弟子,四年前仙盟大会上一举成名的言贤。
可此刻灵台深处传来的碎裂声如此清晰,仿佛有东西正在颅骨内寸寸崩解。
碎冰般的记忆倒刺进血肉,痛得他佝偻着腰背,余弦剑在雪地划出凌乱刻痕。
“住口!”余弦剑裹挟道气劈落,却只斩碎漫天紫蝶撞碎在水幕结界上。蝶翼纷扬处传来轻笑。
言贤踉跄跪倒在暴卷的黑雪里,余弦剑柄滚烫的螭纹正灼化他掌心肌肤。
皮肉焦糊的气味混着血腥冲进鼻腔,他却像自虐般将手掌更深地按在剑柄雕纹上,仿佛这具躯体承受的痛楚能稍稍抵消灵台的震荡。
幻影踏着罡风俯身:“明烑那厮可曾告诉你,为何独独不许你用真火?”
暴雨中浮起无数火镜,每面都映着不同年岁的言贤——有时触碰真火符咒溃烂的指尖,有时私练焚天诀时快融化的隐形鹿角。
镜面忽然涌出血水,那些溃烂的皮肉竟生出细密鳞片,融化的鹿角里钻出森森白骨。
言贤猛地捂住眼睛,指缝间却仍渗进蓝幽幽的火光。
“要说‘妖’是‘灵流’衍生,怎么着也不会连‘火’都用不成,可是你特殊啊傻狍子,你是‘夫诸’啊。”
“夫诸现世,洪灾百里。”玄火突然化形,“当年你在北荒现出原形,方圆百里的村落可都成了鱼虾巢穴。”蓝火浮出当年惨状:百姓举着锄头追打白鹿状的水妖,那妖兽琥珀色的瞳孔里,分明映着言贤如今的面容。
“你胡说!”言贤攥着满地黑雪往幻影脸上砸,雪粒却穿透对方身躯凝成水镜。指甲因过于用力而翻起,在雪地上拖出十道血痕,很快又被新落的黑雪覆盖。
镜中映出师尊书房暗格——那卷《镇妖录》翻开在“夫诸”篇,朱批赫然是明烑的字迹:“此妖灵台澄澈,或可教化。”
幻影突然掐住他下颚逼视:“钉净魂钉时没发现吗?寻常修士早该痛晕过去,偏你越痛越清醒——”钳制他下颚的手指化作森森白骨,骨缝里钻出冰蓝火苗。言贤听见自己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视野开始泛起血红。
冰蓝火焰窜入言贤七窍。
“夫诸遇血则狂的天性,被那些破钉子压得多辛苦啊?”
脖颈的月牙印记忽然发烫,剧痛中闪过零碎画面:十二岁除妖误伤手掌,血珠落地竟催生滔天巨浪;二十岁生辰师尊赠的玉冠,内侧刻着镇压水灵的符咒;最惊心是苏怿结丹那日,自己掌心无端渗出的水雾,竟把师弟的焚天火种浇灭大半。
此刻掌心再次渗出淡蓝水汽,将幻影的衣角蚀出焦黑破洞。
“……”
假的,别听他的,都是幻象。
言贤突然呕出淡蓝血水,浇得满地黑雪绽开离娘草。
血滴落处升起袅袅黑烟,烟雾中浮现出师尊给夫诸造了人体又捏诀封印他记忆的画面。明烑指尖的灵光像钢针般刺入他的后颈化成月牙状,那瞬间真实的痛感让他蜷缩成虾米。
“这就是天道不公的铁证。你我同根同源,偏生我就能占尽三千宠爱……”由紫尾蝶幻化的人形话音未落,忽被幽蓝火舌舔舐成细碎黑烟飘散了。
澄明如琉璃的火焰中,苏怿的轮廓再度凝结,只是这回既无印象中的赤子心性,亦不存方才的乖戾之气,倒像将万古长夜的孤寂都融在那双眼里——此刻新生“苏怿”眸中流转的,分明是星子坠入寒潭的冷光。
那双眼扫来时,言贤浑身血液仿佛凝固,某种源自血脉的颤栗顺着脊柱攀升,像是野兽遇见天敌时的本能恐惧。
“你我本无差别。”新生的苏怿抬手接住飘落的蝶灰,“浮世如苦海,是我和你共执长篙。”
言贤坠入混沌梦境,见夫诸正瑟缩在暴雨中。雨帘如刀,雷光劈开天地时,他竟在鹿瞳里望见自己的倒影——骨骼断裂的脆响穿透耳膜。
暴雨打在身上竟生出实体,每滴雨水都化作钢针刺入身体。他疼得满地翻滚,却见那些钢针入体后化作蔚蓝水流,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他就是夫诸。
忽有月白广袖拂开雨幕。那人垂落的发梢悬着碎星般的光晕,蓝芒灵流缠绕指尖,分明是苏怿的容颜。
熟悉的沉香气味裹着血腥扑面而来,言贤想要后退,却发现四肢正逐渐透明,化为白鹿的蹄甲深深陷入泥沼。
“莫怕。”他声音似玉磬坠泉,掌心覆在鹿角断处,蓝色灵流便顺着骨缝游走。
此后春秋,夫诸总卧在梨树底。那人卸了广袖华服,素衣执卷倚着鹿背,落英沾了满身也不拂。
月夜烹茶时,他指尖蘸着茶水在石案画符,鹿角便亮起星点萤火。“此术可压制你所行处泄洪灾害,你不会再人人喊打了。”他笑着将朱果喂到鹿唇边,眼尾细纹里淌着月光。
直到那日刑台烈焰冲天。夫诸隔着人潮看见锁链洞穿那人琵琶骨,火舌卷过素衣时竟迸出漫天蓝焰。欢呼声里,夫诸嗅到血肉焦香混着灵流气。
夫诸尖叫,却从喉间吐出大股水浪,浇得火刑架下人群四散奔逃。
人群散尽后,夫诸踉跄着踏上滚烫的焦土,灰烬中火苗灼穿它的蹄甲。哀鸣撕开云层时,暴雨冲刷着它逐渐透明的躯体,最终与满地星火同熄。
浓云吞月那夜,言贤看见“自己”披着苏怿的皮囊立在崖边。广袖灌满山风,他听见喉咙里滚出不属于自己的轻笑:“兰子骆,就是你害的我。”话音未落,玄衣少年已被他诓骗,如断线纸鸢坠入深谷。
绯水沸腾如滚油泼身时,好像和夫诸通感,言贤方知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焚身剧痛如千柄薄刃剔骨,却在撞进那双熟悉的眼眸时戛然而止——新生苏怿的指尖正悬在他眉心。
“傻狍子,想起来了吗?”
言贤喉间涌出铁锈味,指尖触到颊边冷泪才惊觉满面濡湿。
泪水流过唇角时竟凝成冰珠,叮叮当当坠在雪地上。他颤抖着摸向颈后,原本凸起的月牙印记已变成平滑的疤痕,像是被利刃生生剜去。
碎冰般的记忆扎进灵台——
难怪每逢丙火当值的节气,肺腑便如置沸鼎。水克火,所以他注定不能修火灵根。
丹田突然绞痛难忍,他弓着腰干呕,吐出大滩混着蝶翅的黑血。血泊中映出的面容时而是人,时而是鹿,最终定格在眼角生着角的怪物模样。
又想起在鱼梁洲鱼乐还说他头上生角,那时他只当是幻觉,原来……
原来他是妖,是夫诸。
原来年岁里对师弟灵根天赋的嫉恨,原不过是刻在妖丹上的诅咒在作祟。
原来……原来自己心里一直妒忌的师弟……曾经和他有这样的渊源。
原来苏怿就是“魔灵”,和他都被封存记忆,都重头来过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可怕,他发疯般捶打太阳穴,直到额角破皮流血,仿佛这样就能把刚复苏的记忆重新敲碎。
“所以……所以你……”言贤盯着对面面容,正要说什么,忽然刺眼的光传来。
现实中的苏怿攥着他手腕,焚天真火沿着经脉烧尽最后一丝心魔:“师兄!你醒了!”
“……”言贤还没从冲击中缓过来,忽视了心魔中跳崖的兰子骆,他不知心魔中的苏怿是不是真实的,有没有记忆。
喉管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言贤想挣开苏怿的手,却发现对方腕间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灵流。
苏怿惊恐的指着他脖颈地方,那里原本的月牙印记不知什么时候被熨平。
平滑的皮肤下凸起数道蓝痕,像是有活物在皮下游走。言贤突然暴起掐住自己脖颈,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直到被苏怿死死按住手腕。
“师兄!心魔已经破了!快醒醒!”
言贤转头看着苏怿脖颈同样的却完好的月牙印记,苏怿指尖在自己的月牙痕上反复描摹,言贤喉结在青灰天光里滑动,终究没说出那句“那是记忆解开的标志”。
言贤终于接受,咬破下唇:“这地方实在古怪。”
“七重苦山算甚古怪?”杨玄知嚼着薄荷叶揶揄,“倒是言兄这般霁月光风的人物,竟栽在怨憎会的腌臜雾里。”
“七苦山魇最毒不过‘怨憎会’,”兰子骆擦拭着罗盘上的血渍突然插话,“但若怨的是自己,恨的是天命呢?”
沾血的绸布擦过罗盘边缘,青铜纹路突然映出言贤额间一闪而逝的鹿角虚影。兰子骆擦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垂下的眼睫掩住骤缩的瞳孔。
“……”言贤想到心魔中自己知道的事实,盯着苏怿颈间随呼吸起伏的月牙印记,鬼使神差喊他,“明月。”
苏怿掀帘望了望墨云翻涌的夜空:“师兄糊涂了?哪里有月亮。”
看来师弟还迷糊着。
言贤咽下舌尖滚着的真相,转而将余弦剑穗缠紧三匝。
雪亮的剑身映出二人交叠的影,恍惚又是当年沉昭台上,夫诸与蓝焰共湮的模样。
“没事,我们继续前进吧。”感知到体内妖脉觉醒,言贤只得先给自己掐净魂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