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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千古一问 ...

  •   天祐二年六月,罪臣吴立复起入阁,朝堂哗然。

      然摄政王力排众议,群臣不敢违命,吴立复起,遂成定局。

      今时今日吴立再次站在文渊阁前,他仰头望着这座古朴的殿堂,心绪起伏,难以言表。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从活着踏出诏狱,也从未想到自己还能再次站在文渊阁前。昔年奉诏入阁、受命为官之时的澎拜心潮似乎仍有回音,吴立心下感慨,只觉得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吴立伫立良久,他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推开殿门。

      而文渊阁中,小春早已在此等候着他。

      “王爷。”吴立唤了一声,话中似有不明不白的微微颤抖,小春知道是他来,便也搁下了手中墨笔,抬眼看他:“来了。”

      他们的目光有一瞬相接,可吴立不敢看,他只能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眸,轻道:“不知王爷今日诏臣前来,所为何事......”

      “这话该问你才是。”小春转了转手腕,舒缓着长久提笔的滞涩,“你满腹疑惑,却又不敢问我,如今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有什么想问的,今日便一同说明吧。”

      吴立怔愣原地,他自然有万千疑问隐而不发,而今小春给他这个机会明言,他却不知要从何开口了......吴立沉默无言良久,直到他心中沉重的心绪压得他眼眶发酸,似乎下一瞬便要溢出一滴泪来,吴立这才咬了咬牙,狠心发问道:“臣......臣想问,王爷当日,为什么要说自己命不久矣......”

      “因为事实如此。”小春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他很平静地望着吴立,“当年我从先师习武,贪速求急,经脉便已大大受损,无可转圜。加之这些年来新伤旧伤反复,早已是油尽灯枯了。”

      “可宫中药石名医无数,总能治的!王爷千岁,万不可轻弃自己的身体......”吴立很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他听到小春说自己“油尽灯枯”,他惶恐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畏惧过,他手足无措,只能通过这些臆想的狡辩来弥补心中的惶然和空洞,可小春轻而又轻、重而又重地摇了摇头,击碎了吴立最后一分侥幸的幻觉。

      “此病在身更在心,药石无医。”小春轻声道,“我也确实只剩下最后为数不多的时日了。觉明说,悉心调养,兴许还有三年之寿......三年,两年,一年,近在眼前,谁又知道呢......”

      吴立猛地后退了一步,他像是站立不稳,他不停地摇着头,语无伦次:“不会的、不会的!怎会如此......不可能的!王爷自当长命百岁!!!”

      “我不要你长命百岁的祝语,当初我选择速成内功时便不后悔,选择踏上这条通天路时我也不曾后悔,而今也更不会后悔。”小春的双眸很平静,但吴立从那平静里,看到无比璀璨的熠熠之辉,像是他最后的生命熊熊燃烧,“我不想同流合污,也不想苟延残喘。最后的日子里,我想要做些什么。昔日我所犹豫的,而今枷锁已释,昔日我曾恐惧的,而今心结已解,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将我引向了这最后的道路——”

      “除旧,才能布新。如果我不能见证一个新时代的降临,那么就让我成为旧日篇章的最后一页。”

      “我知道你想问我,命你复起意欲何为。你想要开天下新局,就必得先将旧恶沉疴连根拔起,刮骨疗毒方得肃清,这也正是我命你复起的目的所在——摆在你面前的正是一具天下病骨,我要你做持刀之人,将腐肉烂疮尽数挖去,为新生血肉扫平最后一分阻碍。”小春凛然下定最后结论,“你我相遇并非偶然,这便是你我要走的最后之路。”

      “可这条路太苦、太难!!!”吴立完全失了仪态,他几乎是堪称狼狈地吼出了声,他近乎哀求地看着小春,摇头道,“你不要走......走上这条路,便意味着与天下人为敌!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心迹,后世千代万代人也都不会知道真相!那些无识之史家只会指摘你脊梁直到体无完肤、从此常伴你身的只有无数污蔑骂名压得你不得翻身——那是千秋万代不得善果!!!你想清楚......小春......你想清楚!!!”

      吴立溃不成军,而小春凛然而立,话语掷地有声:“我想清楚了。”

      “生前事,既不愧心;身后事,亦复何惧?”

      寥寥数语,振聋发聩。吴立似闻惊雷在耳,他震撼得良久无言。他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就这样望着小春,唯有一滴透明的蜿蜒眼泪滑落眼角,而后轻轻落于他自己颤抖的掌心。

      在那一刻,吴立突然攥紧了手掌,他的心中刹那间升起一团沸腾的明火,将他灼烧得心神俱颤。他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坚定过——他曾自诩跪天跪地跪师跪亲,非其四者不跪,他曾恃才傲物以为这世间无有可令自己折腰之人,而今他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错了——他面前所站立着的,便是他这一生最想要追随的人,他愿意以绝对臣服的姿态,向那个人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乃至生命!

      “砰。”双膝跪地,吴立低垂头颅,却双手高举,他将自己一生最引以为傲的青萍令拱手奉上:“此乃青萍教教令,教中信徒见此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臣特此奉上,以襄助王爷,百炼功成......”

      小春没有拒绝,他接过了青萍令,郑重地佩戴于身侧。

      “风云变幻,正在今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小春的目光暗了下来,他眺望着远方楼阁,却仿佛穿透了文渊阁外的重叠楼宇,俯视着大齐版图纸上每一个藏污纳垢的角落,“那些搁置的旧怨,也是时候应当——”

      “血债血偿了。”

      ......

      元祐二年六月,朝廷彻查昨岁民变,牵连各地藩王、世族、豪强、官吏不可胜数,摄政王下令凡有涉及蓄意煽动民变,意图反叛朝廷者,格杀勿论,天下哗然。新法再行,死令已下,各地世族豪强纷纷举旗,称天子失权,政令皆由佞幸出,以清君侧之名联合起兵谋逆。

      天下烽烟再起,朝廷调各路军队镇压叛乱。凉州卫西宁军驻地,也收到了这样一封调令,以及一张内容不明的书信。

      “如何?”谢清之急匆匆地跑入议事厅中,他的呼吸尚未平息下来,“朝廷有消息了吗?小春他不是个急躁的人,如今这般强压引起叛乱,必有其原因,他可说了什么?”

      在场的沈嵋、萨仁与裴还诸人听着他迫切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却都紧锁着眉头,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将那封调兵之令与书信,推到了谢清之的面前。

      “你也看一看吧。”沈嵋道,“一封是调西宁军镇压叛兵的命令,另一封......是一个问题。”

      “问题?”谢清之不明所以,他展开信笺,只见寥寥十六字——

      “天下之局,出自谁手?千年之后,孰亡孰存?”

      谢清之蓦地一怔,他猛地抬头环视众人:“......这是谁送来的问题?”

      “这是王爷亲笔手书。”裴还接道,他目光凝重,“这是王爷要我们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在此关头发此疑问,究竟意欲何为,但我想,他或许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沈嵋双目灼灼,如两刃寒锋,“他或许也知道,大齐至今百余年,民力早已被豪强世族、贪官污吏生生掏空。其实永熙年间,诸多百姓便已不堪其扰,逃遁山泽朋比为盗,各地百姓起义皆是蜂起。后又经蒙汉一战,大齐国力早已被消耗殆尽。可世道愈乱,那些蠹虫却愈发不知足,贪赃敛财堪比敲骨吸髓。小春他想变法,可他也终于发现,如今的世道并非变法可救。清之说是他强硬镇压引发叛乱,我却以为不然。事到如今,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兵戎相见,二者之中早已没有可以兼顾的选择了。”

      “小春究竟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个问题,正是如今在座的每一位,都需要回答的问题——”沈嵋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她一字一顿,极缓而又极坚定地重复着小春的问题,“诸位以为,天下之局,出自谁手?千年之后,孰亡孰存?”

      众人闻言皆是沉默,这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一个沧海一粟般渺茫的人,却要去思索四方无垠之天下,奔流不息之千年光阴,在那一刹那,古来多少兴亡皆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展开,他们似乎遁入了一方神秘之境——

      在那里,滚滚而来的历史浪潮缓缓流淌过他们的身侧,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竟仿佛触及到了某种不可言说、却又无可抵御的类似宿命的力量......

      多少年前,他们曾分布于天下四方,互不相识。彼时的裴还或许正在京师万梅园中疏狂放歌,谢清之或许正在洛阳府邸窗下展卷温书,萨仁或许正在蒙古神殿中做着寻常祷告,而沈嵋又或许正在江南故乡春阳之下,偶然读到那一句“断山碧水东流去,乾坤为我待从头”......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命运会将自己引向何方,可命运的召唤已然悄然降临——

      他们各自颠沛流离,行经八万里风雨兼程,终于由于种种因缘际会一齐汇聚于此,一同面对着命运和历史交给他们的问题。

      天下之局,出自谁手?千年之后,孰亡孰存?

      深沉的寂静里,裴还终于率先脱身而出,他艰难地开口,试图回答这个庞大而不可回避的问题:“从古至今,历朝历代无不是以帝王一人之意,定夺天下万万人之生死。为一人之私而兴百年腥风血雨,葬送无数平民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事,远在千年之前,近在咫尺之间,自有天下以来便未曾断绝。其间惨烈,触目惊心......”

      “我亦如此以为。”萨仁言辞铮铮接道,“无论是大齐皇帝,还是我蒙古可汗,皆为一己之功、后世之名,不惜以天下万民来奉其一己之身。好大喜功故轻启战衅,穷兵黩武故穷民竭力。且翻看史册瞧一瞧,凡宏阔之建筑皆为生民心血所累,凡‘彪炳千秋’之功勋皆为生民白骨所造,细观此间行迹,真乃活活生一番‘吃人’地狱也!”

      “正是吃人!”沈嵋当即扬声附和道,“所谓三纲五常,有多少是为了更好地吃人而存?!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不过是茹毛饮血的堂皇借口!满腹圣人礼教,也只不过是充当他们食人血啖人肉的遮羞布!蔑视人者终为他人所轻,欺凌人者终为他人所欺,食人血肉者也终为众人所击,世之常理如此,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一时间众人各抒己见,言辞掷地有声,好不酣畅淋漓。到最后,只剩下谢清之一个人,仍在默默苦思。

      “清之,你怎么看?”裴还问道。

      谢清之终于抬起头来,他一一扫过在场诸人,而后终于开口道:“我只是在想,古往今来,多少自诩承天载命的王朝最终惨淡收场。古来七朝十八国早已泯灭于尘埃之中,二百余帝王也早已是冢中枯骨。观之近世,周朝开国帝王自诩为民兴兵,以戈止武,然周享国二百三十六年,终因残民自奉,为我大齐先祖所灭。改朝换代,依照五德终始之说,历法旗幡服饰诸如此类皆更革一新,可历代王朝的命运却似乎从未变过——兴、盛、衰、亡,真可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你方唱罢我登场,历代更迭似乎都逃不脱这一宿命......”

      “如此大齐也行至这一宿命的岔口,是百年再兴,还是绝祀于此,这已是最后抉择的关头。所以我在想,难道大齐也要走上同前朝一般的道路?难道这天下注定就是要起落沉浮,争权逐鹿更迭不休?难道这困局就无法可解,难道就没有一条新路可以破旧局而立新生吗?!”

      所有人都在静静聆听着谢清之的言语,他们都在望着谢清之,话语之间,他们仿佛看见缚困世人千年之旧局摇摇欲坠,而这一条崭新的道路正从晨曦中初现端倪——

      “我想,是有这样一条新路的。而这条新路,就藏于这个问题之中——”

      “天下之局,出自谁手?千年之后,孰亡孰存?”谢清之双目灼灼,他看到了,他知道自己终于看到了这条足以开万世之新局的道路——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同天下人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人之利者,则失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千年之前,早已有先人明言此路!谢某不才,唯有以此道奉之,以答京师王庭之问!”

      此番言毕,众人皆寂然无声。他们相视相望,只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什么早已埋下的种子,而今终于破土而出......

      “欲开新局,必先尽除沉疴。这百年沉疴顽固至此,非一场破釜沉舟的激战不能铲除!眼下豪强叛乱,正是时机。一纸调令在此,大可借此发兵......”纵是心性坚定如沈嵋,眼下也犹豫了,倾覆一切而重建一切,这需要太大的勇气,也需要太巧合的时机,她不能确定如今就是百年一遇之机,“只是我们要想清楚,究竟要不要......做到那一步......”

      沉默,无穷无尽的沉默。时代的使命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们注定就是要负重而行——

      这是他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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